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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15节

  “为何刺得这么慢?你刺一下的工夫,敌人已刺两下。如此儿戏,当真不想活了吗?”

  “你这嗓门,没吃饱饭吗?当面刺杀之时,吼声如雷,可阻吓敌兵,让你多点胜算。”

  “眼角余光注意点脚下。交兵之后,尸横遍野,你若被绊倒,等死吧。”

  ……

  裴盾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还遣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位督伯,名叫邵勋,看样子挺负责任的,本事也不错。

  这般不厌其烦地纠正士兵的动作,可谓尽心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对方聘过来当宾客了,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奴仆、部曲。

  训练的场地位于小河边,河对岸还有百十个孩子在操演。

  他们拿着去了枪头的木杆互相对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但终究是孩子,练着练着就玩闹了起来,嘻嘻哈哈。

  几个年长的伍长、什长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孩子们哭丧着脸,整理好队形后,继续对练。

  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大片的农田。

  头发花白的老兵在田间锄草,时而直起腰来,含笑看着正在操练的少年们,指指点点,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这场面,竟然意外地和谐!

  不过,树欲静风不止啊,他最近听到了一点风声……

  ******

  潘园之内,繁花似锦,宾客如云。

  正如重要节日之时,天子招待群臣,皇后会见命妇一样,如今的洛阳城内,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三天两头举办宴会,着意拉拢士族子弟,为其所用。作为他的贤内助,王妃裴氏自然也会举办一些活动,将士族女眷们邀请过来,加深关系——诚然,闻喜裴氏并没有给东海王提供足够的支持,但裴妃本人已经在尽心竭力帮助丈夫了。

  今日阳光明媚,裴妃邀请了不少人来到潘园,踏青游艺,欢度春日。

  裴盾悄然抵达之后,直接被拦住了。他并不着恼,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没过多久,之前见过一面的督伯邵勋远远走了过来,他有心起身寒暄两句,一想到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觉得太掉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邵勋也看到了他,但并不认识,径直走过,身边还跟着几名士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满脸虬髯,偏偏匪里匪气,看着就不像好人。

  “此人便是督伯邵勋吧?他要去哪里?”裴盾唤来了潘园的一位典计(相当于管家),问道。

  “回裴侍郎,邵督伯应是巡视去了。王妃正在招待贵客,听闻去陂池那边踏青了,可出不得乱子。”典计说道。

  “原来如此。”裴盾点了点头。

  他想起之前与糜晃闲谈,提到有人告发邵勋“阴结少年”,那时他才是一个队主吧?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升任督伯了。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堵。

  一个军汉都能升官,他堂堂裴家子弟,却连个外州刺史都求不得,何也?

  他还年轻,功名利禄之心,却是怎么也冷却不了。

  “邵督伯很得王妃信任?”裴盾突然问道。

  典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照实说道:“督伯勇武绝伦,令士卒畏服。值夜巡守,出行护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阖府信赖。”

  “伱!”裴盾有些无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典计还是妹妹出嫁时从裴家带过去的,多年下来,居然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尽给他说没用的废话。

  不过他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妹妹大概是比较信任的。再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司马乂试图兼领北军中候之职,在安定数月之后,洛阳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战争危机,妹妹这么做,大概也是想有点自保之力吧。

  有本事的人,即便身份低微,在用人之际,也总能得到诸多优待。

  不行!我得尽快跳出洛阳这个大火坑,谋个外州的好职位。

  裴盾在前厅走来走去,半晌后对典计说道:“我去营区走走。王妃那边游艺结束了,你就遣人来唤我。”

  “遵命。”典计答道。

  裴盾也不耽搁,举步向外,朝军士驻扎的营区方向而去。

  (编辑和我说,更新有点快了……欠账只能慢慢还了,如果有推荐,就加更,压下速度。)

第16章 游艺

  邵勋抵达伊水之畔时,却见满地的莺莺燕燕,直让人看花了眼。

  游艺这种活动,自秦汉时出现萌芽,发展到魏晋时代,已经颇具特点。

  活动内容很多,如角抵、蹴鞠、投壶、下棋乃至百戏,其实就是趁着春暖花开、风景优美的好天气,大家一起到户外玩一玩罢了。

  魏晋这会,因为门阀政治的极大发展以及士大夫尚柔之风的兴起,游艺活动开始更加偏向文艺,更加风雅。

  摔跤、射箭、比武之类,一点都不“柔”,一点都不“风雅”好吗?

  我们需要的是扑面而来的魏晋风度,需要的是文艺小清新,两个人滚在地上摔跤实在辣眼睛,不喜欢!

  男人都这样了,女人自然更不喜欢这类活动,于是今日女眷们多在饮茶、奕棋、画画、写字以及诗赋唱和。

  不要觉得她们文化水平低,事实上,魏晋时代士族女子的教育水平是要超过两汉的。

  后汉年间,神学化的儒学处于大一统状态,强调“灭人欲”,男尊女卑的格局十分明显,极大压制了女子的教育,即便有,学的也多是礼教方面的内容。

  魏晋仍然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却没那么“卑”了,封建伦理的压制得到部分解除。

  儒教的僵化死板乃至向神学方向发展,政治上的腐败以及长年的战乱,极大冲击了原本的价值观体系。魏晋士人愈发怀疑人生,旧价值观逐渐崩溃,新的思想体系尚未建成,以至于社会上清谈成风、放浪形骸、奢靡无度,士人主张追求个性、自由,探索自我价值及生命的意义,在教育方面,“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主张得到大多数士人的认可。

  于是乎,女子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一大批既精通琴棋书画,又深谙诗赋歌舞的才女被批量制造出来。她们不再是只懂封建伦理的“纸片人”,而是更加立体,更加生动了。

  似乎是好事吧?充气娃娃确实不太得劲呢。

  邵勋远远看着,裴妃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间。

  她穿着一套杂裾垂髾(shāo)服,整体呈现上短下宽,上俭下丰的风格。

  上身是传统的汉代深衣修改而来,较为修身,里面鼓鼓囊囊,粮食之丰足,绝对不会苦了孩子。

  腰部用帛带紧紧束着,纤细异常,伸手轻轻一揽,那感觉绝对上头。

  帛带外还有一条围裳,可以理解为围裙一类的东西。围裳将整个腰臀包住,下沿有层层叠叠的尖角形装饰,紧贴裙身,垂及裙摆,是为“髾”。

  微风拂来,裴妃身后的髾随风轻舞,煞是漂亮。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瓣臀实在挺翘,裙、髾被顶起了一個优美的弧度,风一吹起,就飘飘荡荡。

  嗯,这个时候如果下一场雨,将裙摆淋湿,曲线、弧度会更明显。

  想到此处,邵勋突然有些愧疚。

  王妃对他有恩,是他的贵人,心里这般亵渎,着实不妥。但他这具身体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处于精气勃发的阶段,王妃这种人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

  少妇少妇,腾云驾雾,可不比那些身子都没长开的少女强多了?

  难绷。

  “是你呀。”青青草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少女正在采摘野花,见到邵勋路过,其中一人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见过二位小娘。”邵勋行了个礼。

  说是两位少女,但其中一个其实还是女孩,正是去年在庾家见到的那位小娘。

  另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亭亭玉立,气质娴静,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感觉。她只抬头看了邵勋一眼,便转过了视线,看着手里的鲜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她这种士人家庭的女子,对军汉们不屑一顾才是正常的,庾家那位明显年纪还小,还没领略到“种姓制度”的真谛,过于天真烂漫了。

  “这位是梁将军家的姐姐。”庾文君像只欢快的云雀,仔细介绍她身边的女郎:“出身安定梁氏,马上要去当豫章王妃了哦。”

  安定梁氏,其实也算是士族里面比较出名的存在了。

  东汉年间,权臣梁冀威风无比,一门三皇后、六贵人、两个大将军,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个皇帝。

  魏晋以来有所衰落,但到目前为止,虽然谈不上顶级门阀,但仍在一流末尾徘徊,其实不错了。

  “梁将军”应该就是卫将军梁芬了。

  这个职务怎么说呢,理论上很高,但梁芬应该没有开府,在朝中权力有限。他最好的出路,其实还是谋一个地方职位,比如刺史、都督之类,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眼光了。

  “你今日在巡视?”庾文君问道。

  “天下鼎沸,时局丧乱,正要多加巡视。”邵勋答道。

  “难得有个春日游玩的机会,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了。”庾文君像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眼角的小月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忧愁。

  “战事不远矣。”邵勋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啊?”庾文君惊讶地捂住嘴,娇艳的野花贴在脸上,颇有几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趣味了。

  梁氏也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未说话。

  “洛阳这种风口之地,不知道怎么都喜欢留在这。”邵勋看了眼远处的山川、河流,道:“你若想年年赏花,不如搬到江南去。”

  “为什么?”

  “要打仗啊。”邵勋说道:“打来打去,人都死光了,最后怕不是让并州匈奴占了便宜。”

  梁氏蹙眉,似乎有些忧愁,又好像不太喜欢这类灰心丧气的话。

  庾文君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家的部曲,没一个有你这么能打。”

  邵勋失笑,道:“战阵之上,万箭齐发,再勇武又有何用?世间最厉害的本事是‘集众’,它有排山倒海、改天换地的无上威能。我——差得远了,不过是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小卒子罢了,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遑论其他。”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庾文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天真地问道:“你会帮我吗?”

  邵勋失笑,认真地说道:“会。”

  “那就好。”庾文君的嘴角又翘了起来,大眼睛弯弯的,笑得很欢快。

  梁氏没好气地看了小妹妹一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今日两人同乘一车,路上遇到个怪道人,说她俩皆有“凤格”,未来贵不可言,或有皇后之命。

  她虽不信,但庾家小妹妹和一个军户聊得这么开心,显然是当不成皇后的。

  眼前这个军汉,甚至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邵勋眼神不差,见梁家的那位天之骄女不愿多言,便行礼告辞了。

  庾文君遗憾地行礼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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