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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153节

  乐氏淡淡一笑,抱着琴转身上了马车,再不言语。

  马车慢慢离去。

  羊献容突然间有些后悔。

  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到乐氏这样一个罪眷居然能脱离苦海,飞出牢笼,有些羡慕罢了。

  那个兵家子虽然有些跋扈,但他身边没有女人,乐氏这份气质、容貌,眉宇间还带着点淡淡的哀愁,邵勋见了真能忍得住?

  想到这里,羊献容的脸也有些烫。

  陛下以前一直盯着蛤蟆,现在又喜欢让人在河里扑腾,看鱼儿跃出水面。

  难道蛤蟆、鱼都比皇后好玩吗?

  羊献容过去懒得想这些,认为有些生活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今天心绪却有点乱,转身乘舆离去之时,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乐氏与另外三名女乐当天就抵达了金谷园。

  “前行看后行。”一个略带些许稚嫩气息的嗓音骤然响起。

  “齐著铁两裆。”百余人齐声附和。

  “前头看后头。”最初那个嗓音再度响起。

  “齐著铁冱(hù)鉾(máo)。”百余人再度高喝。

  乐氏掀开车帘,看着正排着整齐队列走出金谷园的少年。

  他们一脸严肃,因为用力唱歌脸都涨红了。

  身上穿着大得有点滑稽的皮甲,肩上扛着长枪,一边走路一边唱,十分认真。

  金谷园中竟蓄养着如此多的少年兵,还唱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俚歌小调。

  小调的用词很浅白,曲调也没甚高雅之处,但乐氏精于音律,很容易就能听出,这首小调朗朗上口,由少年兵们唱来,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更能缓解操练过后的疲惫。

  挺有意思的。

  马车很快行驶到了山门前。

  乐氏轻轻下了车,绣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金谷园。

  “哇!”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呼。

  乐氏抬眼望去,却见七八個十岁左右的少年瞪大了眼珠子看向她。

  他们手里抱着干草,有人还流着鼻涕,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领头的少年年纪大一些,挨个斥骂这些看傻了的孩子,让他们赶紧走。

  “什长,那是师母吗?”

  “什长,师母来了,我们要去参拜吗?”

  “什长……”

  乐氏抿嘴一笑,收回了目光。

  其他几位女乐也下了车。

  乐氏脸上的笑容一收,抱着琴缓缓向前。

  金谷园的管事满头大汗地在前头引路。府中别人不知道,他还是知道这些女乐身份的,其他三人平平无奇,唯乐氏一人最为紧要:这可是太弟妃!

  郎君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娶妻。乐氏来到身边服侍,搞不好就先生下几个孩儿,郎君若喜欢得紧了,直接娶为正妻,也不无可能。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啊。

  绮春阁很快到了,这是安排给乐氏的住处。

  管事简单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婢女送了些日常用品过来,其中甚至包括从成都王府内取来的物件。

  乐氏小心地放好琴,然后捋了捋秀发,打开窗户。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个池塘。

  塘中种满了荷花,清风拂来,水波不兴。

  金谷水穿塘而过。

  河畔栽种着许多海棠树。

  传闻石崇非常喜爱此物,并以海棠无香为憾事,曾经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

  文人雅士之间,甚至会互赠海棠。

  可惜,花期已过,现在却看不到了。

  乐氏又在房间内缓缓转着。

  这个地方曾经有人住过,因为放着一张有点奇怪的床榻——很高,四个角上有脚,还悬挂着纱帐。

  床的斜对面有个书架,放着不少书籍,有纸质的,也有竹简。

  乐氏有些好奇,拿起一份看了看,开头几个字就吸引了她:“广成苑……”

  广成苑的改造已经很深入了。

  去年一整个冬天,都在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

  今年三月开始,来自五个郡国的数万夫子又开始了营建。

  因为挖了几个陂池,一些小湖泊、小水塘内的水被引了过去,形成了较大的湖泊。

  夫子们在湖泊之间铺设道路,以利通行。

  湖泊之间的空地在逐步清理之中,这些都将规划为农田。而且是高质量的水浇地,产量会相当不错。

  当然,按照羊献容的脾性,自然不可能专心给你搞农田。

  事实上,在她的干涉下,小一点的湖心岛上修建了观景亭阁,大一些的岛则修建了小院,可以住人的那种。

  夫子们砍光了半山腰上的杂木后,本来移栽了许多果树过来,但羊献容又要求加塞一批漂亮的花木,整个花园出来,可供赏景。

  这些事情若让邵勋知道,保不齐又要怒火万丈,让羊献容哇哇叫了。

  乐氏看完之后,看了看封页,没找到落款,不知道谁送来的。

  再看其光洁程度,很显然还没被翻阅过。

  她脸一热,将书放回原位,然后来到窗前,轻轻坐了下来。

  两瓣硕大浑圆的半球压在胡床上,将臀部的裙身绷得紧紧的,乐氏左手支腮,看着窗外的美景。

  广成苑……

  不知道此地的主人邵勋为何对广成苑如此执着。

  他想当襄城太守吗?

  广成苑离南阳那么近,若能去一趟,看看儿时玩过的草地,少女时代钻过的花园,以及出嫁前一天晚上,静静坐过的观月亭。

  那里,满满的都是她过往的回忆啊。

  这个杀来杀去的世道,她已经厌烦了。

  想到此处,她叹了口气。

  邵勋似乎也是个热衷杀来杀去的人,偏偏自己落入了这种粗鲁的军头手里。

  她下意识抓紧了亡夫送给她的琴,仿佛这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还想起了丈夫回邺城时提到邵勋时的场景,说那个金甲小将把人当猎物,马踏万军,生擒一军校而回……

  幽怨的叹息声响起,这都是命。

  ******

  卢志来到了成都王府,却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皱,仔细询问了街坊之后,才得知太弟妃居然已经在好几个月前被接走了,不知何往。

  卢志顿时有些懊恼。

  免官在家,消息不通,着实让人烦恼。

  旋即又叹气,太弟满门早就被赐死了,独留了王妃一人。如今王妃也不见了,最后一个故人也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卢志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这一身才学,又能卖给谁。

  实在不行,只能去投司马越了。但前两天传来的消息,又让他有些犹豫。

  西征大军固然讨平了河间王,攻占长安。

  但都督糜晃、殿中将军邵勋等人却将入城劫掠的鲜卑骑兵尽数诛杀。

  卢志不相信这是司马越授意的。

  仔细想想,糜晃这人忠心有余,但能力、魄力上都有所欠缺,多半也不是他的主意。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殿中将军邵勋主导了这次事件,因为露布飞捷的文书上此人名字排在第二位,比何伦、裴廓、王瑚等人更靠前。

  卢志琢磨一番,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司马越、邵勋这对君臣之间,似生嫌隙。

  其实这也是必然的。

  两人走到这一步,谈不上谁对谁错。

  邵勋若按部就班,忠心耿耿,混到一定程度后,就升不上去了,然后甚至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都不得升迁。

  下场惨一点的话,就混得和张方一样,被幕府士人集体排斥。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是你能力出众、功勋卓著就能改变的。

  邵勋似乎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前景。

  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啊。

  “汪汪……”正在闷头走路的卢志突然听到一阵犬吠。

  不对,不是犬吠,更像是人学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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