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00节
王衍不以为意,进了正厅。
厅内有一张小榻,供客人坐卧。榻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层垫褥。
光这一点,穷人家就做不到,他们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没落的寒素士人远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见得多了。
他脱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还有两张单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隐囊——所谓隐囊,即用布或锦等织物作成外罩,内中实以轻软之物(丝绵、苇絮、羽毛皆可),放在背后或身侧,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处,王衍与潘滔交换了下眼色:这个家,真算不得清贫啊,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而且,女主人也有几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妇,应见过点世面。
王衍又抬头看了看。
屋顶有承尘,看新旧程度,应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盖的地方不大,仅能遮护坐卧之处——所谓承尘,即“施于上承尘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尘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顶架设承尘,类似于天花板。
这个东西,对一般人家可有可无。
作用不大,花费不低,似无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区别普通人家和殷实人家的标志之一。
客人来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话,就花钱装承尘。
不介意的话,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别的不懂,但他接触的士人太多了。
贫寒的、富贵的、有才的、无才的,等等,甚至去过他们家拜访。
这个常粲家,不简单啊。
邵勋来梁县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随他抢了个盆满钵满?
王衍一边思虑,一边继续打量。
蓦地,他看到了两个香炉。
此二炉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型制不一,摆放在那里就很怪异。
一般人家即便买香炉,肯定会买两个一样的,眼前这两个——多半是抢来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这才想起人家是骄兵悍将啊。
出征一趟,连香炉都抢,真真丧心病狂。
当然,王衍并不知道,常粲不是最离谱的,有的人连虎子都抢,还打算送给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来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饭、胡饼,外加一点咸菜,少许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谢。
常粲终于回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道:“阳仲,你说这些人是乡团,怕是不尽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欢,听到王衍问话,放下碗筷,道:“夷甫觉得如何?”
“那么多器械,总不能放着看吧?”王衍说道:“若有人能精熟诸般技艺,那定然是锐卒,不可小视。”
王衍不通兵事,他只从最朴素的角度考虑,但结论却是对的。
说完,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鲁阳侯有多少乡团?”
“此地名石桥防,东南永兴寺那边还有个永兴防,至于李家防,应是新建的,人员尚未齐备吧。”潘滔说道。
“养这些兵花钱吗?”
潘滔摇了摇头。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还是摇头。
王衍有些不满,但脸上不动声色,又端起饭碗吃了几口。
熏肉并非豚羊之属,好像是鹿肉,应是打猎所得,味道还不错。
鹿肉能吃,那么鹿皮呢?可制甲胄!
这些乡团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给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数量时,绝对不能只算兵士本人,他们的部曲也不可忽视啊。
这不就是一个个小豪强?
不声不响间,邵勋在梁县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局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很多事情,别人说起来,你可能不太会在意。但当亲眼看到时,则是另一番感受。
邵勋到底想做什么?王衍突然有点后悔来梁县了,有点不太想和邵勋沾上关系。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王衍脸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没有一点变化。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喜欢讲规矩,喜欢在规则外重起炉灶的人。
这样的人,让他下意识很排斥。
但——唉。
第195章 客人
王衍一路南行的时候,邵勋也在招待客人。
听闻他发迹了,老家东海那边过来了一堆亲戚,吵吵嚷嚷数十口总是有的。
邵勋将他们安置在绿柳园旁边的空置民宅了,然后专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亲年逾五旬,年轻时当过世兵,甚至参加过灭吴之役,据说有过斩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一直这样吹。
不过,他在本村的世兵群体里确实有几分威望,说话声音都大。
嗯,今天嗓门一下子降了,颇有些拘谨的感觉。
当一身盛装、贵气逼人的岚姬出门迎接时,差点没吓一跳。
母亲刘氏是个老实的军户女子,沉重的生活让她脸上多了无数皱纹。也就这两年住在糜家坞堡,不用干活,气色才好了起来。
她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在看到岚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听闻她将要临盆时,便抹起了眼泪。
“小虫,以后要善待岚姬,一定要好好对待。”刘氏拉着邵勋的手,仔细叮嘱道。
乡下人家,不太关心岚姬的身份是妻还是妾,只知道这是儿妇,要生孩子了。
邵勋连连点头应是,同时脸色有点黑。
唐剑等亲兵站在门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大虫命不好,暴死异乡。以后要照顾好侄男侄女,让他们享福。”刘氏继续说道。
“是,儿记着了。”邵勋应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
他现在在洛阳西半片的乡间,纯纯一霸。
经常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角弓、长槊,身边聚集着十来个少年,招摇过市。
也就没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勋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摆了摆手,蹙眉道:“少说两句。小虫现在当官了,身边猛将如云,你还喊他小字,成何体统?”
“你不也喊……”刘氏不解道。
邵秀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罢了。”刘氏擦了擦眼睛,走到乐岚姬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新妇有孕在身,还是回里间歇息吧,莫惊扰了我孙儿。”
岚姬下意识瞟了邵勋一眼,“新妇”这个称谓让她有些暗喜,见邵勋没纠正后,便应了一声,然后在婢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临盆的时间,差不多就这十来天了,马虎不得。
乐氏离开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过去低声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没大没小作甚?”
刘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乡间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妇(息子之妇)就大气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儿子的种,我有儿子撑腰,犯得着小心翼翼么?
几人说话间,邵勋的妹妹邵莺悄悄离开了中堂,顺着岚姬离开的方向摸了过去。
她今年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嫂子”,有点不敢近身。
岚姬正在抚琴,见到邵莺时,脸上浮现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来。”
邵莺一点一点蹭了过来。
岚姬看着这个呈小麦肤色的乡间丫头,笑道:“会抚琴吗?”
邵莺摇了摇头。
在乡间摸鱼捉泥鳅她会,琴却没见过。
另外,“嫂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间让她自惭形秽,下意识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若邵勋在此,定然会极为惊讶。
他上一次见到妹妹时,还是五年前。六岁的小妹就很顽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还与同龄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头。
这几年,听闻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不与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还是個活泼好动的性子。
今天看到岚姬,完全被压制了,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或许,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东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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