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87节
这是乞活军的地盘,生活在这里的其实大多不是浚仪本地人。
但无论是哪里人,能稳定下来,填充当地户口,都是好的,虽然乞活军压根就不纳钱粮。
自种自收,自己训练,出兵为官府白打仗,才是此时全天下绝大部分军队的常态。
乞活军陈午部就是这样一个半农半兵的组织,能拉出五六千步骑,充当着文石津诸军身后的第二条防线。
听闻王衍王太尉乘船抵达,乞活帅陈午带着叔父陈川、儿子陈赤特前来拜访。
陈留太守王讃亦带着郡中僚佐抵达——王讃,先仕司马颖府,后仕越府,颇得司马越信任,典型的司马越余党。
当然,乞活军其实也是司马越余党。
阿越的遗产是真的多,不然的话,邵勋怎么会这么迷恋大嫂呢?
见到陈留主要将官后,王衍便下了船,在河边一草亭内,与众人闲谈。
从洛阳返回的潘滔也跟了过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潘长史”之声不断。
很显然,在陈留这里,“王太尉”和“潘长史”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潘长史”说的话要更好使一些。
至于太尉以下的朝廷官员,可想而知他们会遭受何种冷遇。
王衍一边与他们聊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一边暗暗心惊。
真是不下来走走不知道。
两三年前的陈留,可不是这样子的啊——其子王玄曾在陈留郡中为官。
整个豫、兖的改变,应该可以追溯到三年前司马越第一次出镇许昌,随后跑到了兖州。
虽然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在地方上安插了不少人,王讃差不多就是那以后上任的。
经过三年时间的发酵,豫州还没什么,兖州已经有了深刻的东海王烙印。
以陈留为例,从地方官员到军队,全是司马越的人,其中不少来自青徐二州。
这些人,现在都跟邵勋了吧?
王衍想起了前越府同僚信中所说之事:幕府议事,太妃裴氏下首第一个位置就坐着军司邵勋。
恰好此时众人聊到了邵勋,王衍遂道:“陈公破苟晞,真乃当世韩白。”
陈午一听,连声赞叹:“我部有随陈公出征之人,回来后对陈公赞不绝口,还说我不会打仗,哈哈。”
众人纷纷大笑。
太守王讃亦道:“匈奴若南下,濮阳、陈留、荥阳挨在一块,还得陈公来统筹指挥。我等厮杀汉,听令行事就行了。”
“去年新郑之战,俘王桑,打得真是漂亮。”
“王桑已在京中受刑了吧?”
王衍笑着点头。
王桑、侯脱、庞实等人槛送洛阳后,简单审讯了一番,便交由洛阳县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三人的处刑,其实挽回了一点朝廷的威望——也就一点而已。
潘滔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陈公出任军司这件事,不是没有瑕疵的,他有太多不足了。但是,他能打,能保住大家的富贵,这一点就足够了。
即便是再不满他的人,在这件事上也是默认甚至是支持的。
乱世之中,其他都是虚的。战场打不赢,说什么都不好使。
王衍也深切感受到了这一点。
现在,他对站在邵勋这边再无任何疑虑。天子不晓事,只会把局面弄坏,这已经是朝中重臣的共识。
离了洛阳,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真该让天子来看看,省得他真以为自己还是天下共主呢。
几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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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八日,王衍抵达了考城,然后换乘马车,于第二天抵达了镇军将军府。
沿途稍稍有些荒芜,但还是有一些积极的迹象。
昨晚他们一行数十人宿于某处于半废弃状态的村落。村中只剩几户人家了,一打听,都是今年从颍川亲戚家跑回来的。
他们还说,兖州军队都归陈公统率了,那么陈留应无大碍。
王衍听后,沉默许久。威名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真的能当饭吃啊。
嗯,跑回来的百姓还说,陈公马上要娶裴妃为妻,以后陈留稳如泰山,安心住着便是。
王衍对此哭笑不得。
或许,百姓们只是单纯希望陈公能常驻陈留吧。至于娶裴妃为妻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后果,他们不懂,也懒得去想。
考城附近回来了一支军队:李重所率之牙门军。
充作辅兵的许昌镇兵结束战斗任务,回家收割粮食去。
至于牙门军的未来,其实已经定了:解散。
也就是说,李重率领牙门军在泰山击败赵固,将其逐走,已经是牙门军的最后一次成建制战斗了。
解散后的牙门军将集体转为府兵,至于安置到哪里,尚无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邵勋不想把这支带了多年的部队留给朝廷,毕竟他已经知道,自己马上就不是禁军将领了——向他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不差王衍一個。
王衍不知道牙门军的未来,但他下意识觉得邵勋这厮不会留任何便宜给朝廷占。
但他也懒得管了,大厦将倾,不是一两个人能顶住的,该倒就倒吧。他所能做的,就是在倾覆之前勉力维持,为家族获取利益。
“阳仲,陈公到底想做什么?”夜间纳凉之时,王衍忍不住问道。
“夷甫觉得陈公在兖州的威望如何?”潘滔反问道。
“以陈留一地来看,威名赫赫。”
“那我可以告诉夷甫,陈公在陈郡、颍川、襄城、荥阳等郡大差不离。”潘滔笑道:“夷甫可知陈公要娶汲郡守庾子美之女?”
王衍还真不知道,于是问道:“先前听庾侍中说,已经定婚了。这次是要迎娶了吗?”
“然也。”潘滔说道:“陈公将于许昌迎娶新妇,大约在年底,或明年初吧。”
“为何佳期难定?”王衍好奇道。
“还不是因为匈奴。”潘滔叹道:“陈公担心连月作战,耽搁婚期,故尽量往后挪了一挪。但这事已是人所共知,不可更改。现下只在颍川那边传,到了八月,襄城、南顿、新蔡、汝南、陈郡、梁国、陈留等地都会传遍。秋收之后,大半个豫州都会知晓。”
王衍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
“现在我可以回答夷甫了。”潘滔笑道:“陈公想把河南变成他的河南。”
说完,潘滔便离开了镇军将军府。
王衍坐在院中,望着银色的月华,静静出神。
可惜,占卜器具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算上一卦。
不过,或许也用不着了吧,单靠想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邵勋从头到尾就只向人们提供一种东西:安全。
一开始,或许有人囿于旧见,对此不以为然。
但随着乱世程度的加深,安全这种东西越来越贵,越来越值钱,越来越有价无市。
邵勋兜售到现在——
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献上,入府为妾,为他生儿育女。
有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在他侯府、公府里给自家子侄谋个位置。
有人愿意以军司之位相聘,只为能保住孤儿寡母的富贵。
有人亲自带部曲上阵,为他厮杀,只为将来能得到庇护。
邵勋卖的东西太好了,连他都心动了。
唉,陈郡的宅院怕是白建了,接下来该去许昌置产了……
第364章 老登行(下)
王衍只在考城等了两天,风尘仆仆的邵勋就出现在他面前。
二人没有废话,直接走流程。
“督牙门军、南中郎将、陈郡公邵勋,秉德无私,气量宏远,降神挺材,积厚成器。有匡国济时之心、诛乱定难之略。十载间,师旅整肃,吏士奉法,声威之重,隐若山崇。其以勋为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以邵勋为平东将军诏》
“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才兼文武,识探古今。一鼓而凶徒丧魄,再战而元凶传首。戢乱禁暴,匡国有术。宜崇其职,乃可赞成王化。其以平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邵勋开府诏》
“开府仪同三司、持节、监豫州诸军事镇许昌、平东将军、陈郡公邵勋,久执干戈,勤劳王室,朕虽寡昧,岂能无恤?今赐金章紫绶、五时朝服、武冠、山玄玉。别给车六乘,优其筋力之体。另赐虎贲二十人,持班剑,满其亲信。”——《赐邵勋仪轨诏》
“天地虽大,有自绝者不得容。天子至仁,有当诛者不敢赦。河内苟晞,劫夺漕粮,矫诏谋逆,豺狼丑类,其罪难囿,其情难原……”——《诛逆臣苟晞诏》
一连四封诏书,宣读完毕后,邵勋起身,谢恩不已。
王衍将四封诏书都交到邵勋手里,笑道:“平东收好。”
邵勋将其交到蔡承手里后,拉着王衍到远处,道:“我以为朝廷还得反复考察,方能任用呢。”
“其有秀异,可特征用。”王衍只说了一句。
邵勋哈哈大笑。
他也享受名士、隐士、国宾或先贤之后(比如孔子后裔)的待遇了。而这待遇,是他一刀一枪拼来的,并无半分投机取巧,他取之无愧。
前三封诏书其实是一回事,就是他当了许昌都督,可开府辟召,同时排场也大了,礼同三公——无论以几品官的身份开府,仪礼一律视同一品。
第四封是诛杀苟晞的诏书,大约每个方伯都会收到一份。至于执不执行,就要再看了。反正从几年前开始,方伯们就经常收留钦犯,因为过不了几年,钦犯摇身一变,有功无罪,太常见了。
“听闻陈公要迎娶新妇了?”王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正是。”邵勋看了老登一眼,说道。
王衍抿着嘴,脸色复杂。
如果说以前只是纠结犹豫的话,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陈公明明看上过惠风的啊,当时若能答应,再想办法劝一劝,哪怕卖惨乞求,让女儿答应,以陈公当时低微的官职和地位,有庾文君什么事?
娶吾女惠风,能让他的出身问题被彻底掩盖,再也不会有人提及。他也能借此一飞冲天,兴许节省一两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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