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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520节

  “阵外围那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是什么人?”

  “那是散队,都是亡命徒,有今天没明天的。在大阵侧翼外围游走,见到敌骑冲来,拿着一杆枪就敢上去搏命。”

  “这兵——有点凶啊。”

  一开始还有人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们站着都觉得腿酸了,那帮人居然还是持械肃立着。

  唔,也不尽然。

  左前方的那个阵就有点喧哗,站得也没之前那么整齐了。

  右后方三千人没什么喧哗之声,但阵型也不如之前。

  最绝的就是中间那六千人,披铠执枪,像木偶一样站到现在。

  “嘚嘚”马蹄声响起。

  数百骑自大阵后方绕出,在阵前横行之后,慢慢停下。

  一金甲大将越众而出,手持马鞭,意气风发。

  亲将紧随其后,团团围护着。

  不止一個人手里牵着空马,马背上鞍具、武器齐全,不知道是换乘厮杀的战马,还是用来逃跑的。

  大败之际,单骑走免也是个技术活,多准备一些空马是必须的。

  金甲大将瞭望了一会,又策马来到阵前,高举马鞭。

  “杀!”中军大阵六千将士齐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声浪瞬间传到高台这边,所有人都面目肃然。

  不管你以前看不看得起邵勋这个人,是否对他的家世有所诟病,又或者对他的野心有什么不好的看法,这会面对实实在在的兵威时,可比史书上描写的什么“旌旗蔽日”震撼多了。

  听到的和看到的,总是不一样的。

  “杀!杀!杀!”其他大阵也次第高喊了起来。

  一边喊,一边用矛杆有节奏地击地,视觉、听觉冲击力都十分惊人。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梁芬也出了大营,在军将、幕僚、亲兵的簇拥下,缓缓而前。

  他定定地看了许久,然后叹一声气,翻身下马。

  傅宣、阎鼎等人紧接着下马。

  傅宣还好,只是静静看着。

  阎鼎却面现苍白,下马之时差点一个趔趄。倒不是害怕,而是心情激荡,手脚微微有些不听使唤。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后。

  万余大军陆陆续续出营,在旷野中列阵。

  公允地说,这些兵个人素质其实还行。

  从关中——有些甚至是秦州、梁州——这么一路趟过来的幸存者,鬼知道他们一路上干了什么事。

  弱者已经被淘汰在路上了。

  能到达沔北诸郡的,无一不是壮丁健妇。

  此刻列阵的胡汉丁壮,更是整个沔北诸郡的精华,凶悍狠厉、野性十足,看起来也是一副敢打敢拼的模样。

  当然,他们也有弱点。

  装具太差了!

  梁芬好歹占着宛城武库,附近也有规模庞大的冶铁工坊,日夜打制军械,但他手下这些人依然是一副寒酸样,不知道他的装备都去哪里了。

  装具差之外,还可以看得出这支部队操练时间不长。

  其实可以理解,毕竟平时要忙农活,哪有那么多时间训练?而老梁还要给平定杜弢之乱的宛城、襄阳、湘州乃至王敦的部队提供粮草,涌入的关西流民又每年都有,需要花费大量钱粮安置。

  最关键的是,他得不到南阳士族的支持,钱粮筹措困难。

  说到底,他没有建立起脱产募兵部队。

  邵勋也在远远看着,看到最后,哂然一笑。

  万把人闹哄哄乱了许久,才粗粗整队完毕,此非善战之军。

  说好听点,这些人还是璞玉,需要进一步雕琢。

  他很快下了马,步行而前。

  梁芬顿了一会,也相向步行。

  双方的随从都留在后面,静静看着。

  “陈公。”

  “梁公。”

  行完礼后,邵勋看了一眼梁芬,笑道:“一别经年,梁公风采依旧。”

  “不如陈公远甚。”梁芬说道:“两万虎狼之师,阵列于野。如此威势,惜来错了地方。”

  “梁公之意,此兵应列于平阳城下?”邵勋问道。

  “若不能杀敌安民,要此兵何用?”

  “河阳三城、枋头南北,若无此兵环立,怕是十年也筑不成,洛阳更不知破了几回。”

  梁芬叹了口气。

  他知道,耍嘴皮子怕是耍不过面前这人。不是口才不行,而是对方说的都是事实,而他又不屑于狡辩,不喜欢胡搅蛮缠。

  他漫步来到了淯水之畔,看着滚滚南下的河水,问道:“君耀兵而来,到底是为何意?擒我问罪?还是迫我辞任?”

  “梁公愿意辞任吗?”

  梁芬看着淯水对岸新起的屋宇,良久后才道:“固不愿也。”

  “天子已降旨。”邵勋提醒道。

  梁芬扭头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

  “梁公对天下大势有何看法?”邵勋揭过了这个问题,问道。

  “朝无正人,宗王逞威,祸乱天下,虚耗元气,而今已是岌岌可危。”

  “梁公出镇宛城、持节巨镇,凭此山川重险、舟车要冲之地,可曾为朝廷分忧?”

  “收拢流民,分以田地,给以资粮,练以成军,可算分忧?”

  邵勋摇了摇头,道:“我闻臣之奉君也,当效其奔走,竭其忠贞。梁公闭境练兵,拒捍天使,凌迫父老,可不像是为君分忧的样子。”

  “我老矣。若晚生二十年,或可亲提斧钺,奋戈北上,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梁芬叹了口气,道。

  说完,他又看了看邵勋,道:“陈公无需讥刺老夫。有些事,可欺人,无法欺心。君伐匈奴,于国于民有大利焉,可赞一声‘真英雄’,老夫亦很佩服。但拥兵自重,擅杀方伯,欺辱君上,图谋不轨,却也不假吧?”

  邵勋负手而立,听到“图谋不轨”四字时一点波澜都没起,反而笑了起来。

  可梁芬却不配合他,没有问他为何发笑。

  “梁公,天下鼎沸至此,虽高门大户亦不得免。可知以前走错了路,不该有所改变吗?”邵勋问道。

  梁芬沉默不语。

  “就说关中之事。”邵勋又道:“自齐万年之乱以来,有几天太平日子?数万家流民汹涌入南阳,谁之过?”

  梁芬叹息不已。

  “这天下,该变了!”邵勋说道。

  “凭谁?”梁芬问道。

  “凭我!”邵勋看着他,当仁不让地说道:“就凭衣冠南渡之时,我敢提兵北上,遮马堤、枋头两战,将匈奴杀了个人仰马翻。接下来,我还要下青州、伐河北、克并州、入关中。借用梁公方才那句话‘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如何?”

  梁芬的神色先是有些恍惚,继而有些黯然。

  方今天下,还在力抗匈奴的,没几个人了。

  而其中成效最显著、战果最大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他说他要“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梁芬无法反驳。

  “随我去对岸走走。”梁芬长叹一声,突然说道。

第488章 淯水(下)

  “这些百姓是去年来的。黄白城之战,王师大败。战后匈奴欲清算旧账,风声传出后,有坞堡帅领人南下,出蓝田,入南阳。”泥泞的田埂之上,梁芬遥指远方一用粗大原木搭成的堡寨,说道:“刚来之时,身无分文,面有饥色,皆言出蓝田之时就没什么粮草了。再问他们如何走过漫长的武关道,又尽皆不语。”

  邵勋理解。

  乱世之中,什么惨事都有可能发生。有些伤疤,就不要再揭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后姚弋仲东进,驱逐当地百姓,尽占良田而居之,自称护西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风郡公。他倒是还算讲情面的,没有大行杀戮之事。”说到这里,梁芬嘴角也现出一丝苦笑,只听他继续说道:“当地官民没有办法,于是东行求援,无人理会,灰心失望之下,一部分人自武关入南阳。千里跋涉,其间多少艰难险阻,不消多说。最后抵达顺阳者不过五六百户人,顺阳内史羊祖延给粮施救,令其活得一命。我将其要来淯水,屯于此处。”

  姚弋仲是烧当羌首领。

  其率部自后世甘肃、青海交界处东行,一路抵达陕西千阳一带,就此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他们已经自穷山恶水迁徙到了相对富饶的关中平原。

  就目前而言,胆子似乎还不够大,还蜗居在关中平原的西北角,但随着局势的发展,他们早晚会壮起胆子继续东行。

  而这种迁徙行为,并不止烧当羌一家。

  甚至于,烧当羌遗留下的地盘,很快就会被西部更穷山恶水地带的蛮人占领。

  吴前自凉州回来后告诉邵勋,说这几年武威一带迁来了不少羯胡部落,都是自更西边迁徙而来,张轨勉强将其安置了下来。

  但那些人并不安分,随时会再度迁徙,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

  至于他们迁徙的方向,毫无疑问是大晋腹地了。

  返程之时,吴前等人至秦州,听闻汉中一带居然都有羯人新迁过来——历史上六年后关中之乱,“四山氐、羌、巴、羯应之者三十余万,关中大乱,城门昼闭。”

  这个消息让邵勋十分惊讶。

  快十年没去关中了,羯这种白种人游牧部落居然都迁徙到汉中了,这打破了他的认知。

  他原本以为,羯人只会在并州呢,同时他终于明白了,后世石虎的后赵政权为何一下子变出那么多羯人,除了滥发“身份证”外,部落东迁也是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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