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22节
“明公勿忧,仆已遣人去做这些事了。”傅宣说道:“但罢遣军卒事大,还得明公发令。”
“唔——”梁芬沉吟片刻,看了眼阎鼎。
“明公,末将这便去传令。”阎鼎大声道。
“台臣稍安勿躁,且先坐下,陪老夫说说话。”梁芬摆了摆手,拿出纸笔,一挥而就。
傅宣捧起墨迹未干的军令,行礼退去。
阎鼎颓然坐下,神色焦躁。
梁芬瞄了他一眼,道:“少小离家,竟有些怀念在安定驰猎的日子了。”
阎鼎不解,心中也有些情绪,没有说话。
“秋高气爽之时,山间草色枯黄,带上十余好友随从,驰入山中。大树糜集之处,百草茂盛,有鹿獐之属。”说起这些事时,梁芬的脸上露出无限怀念。
说完,他又拿起几上一支笔,道:“此笔乃故人所赠,直取黄羊尾豪所制。想当年,老夫经常单人冲进那河畔水草丰茂之处。风吹茅草之时,黄羊惊起群奔。哈哈,老夫为了猎黄羊,经常追出去一昼夜。现在想想,感怀不已。”
“惜哉!韶华已逝,时不再来。”梁芬走到阎鼎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台臣,我知你少有大志,功业之心颇重。非我不念旧情,实乃天时已失,宛城死地也,断无生发之机。”
“明公,我……”阎鼎嗫嚅道。
“听我把话说完。”梁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数万家关西流民,一旦动乱,死伤无极。如此,老夫一则无义于家,二则忘忠于国,三则少恩于百姓也。老夫生为晋臣,固当有始有终,然天下丧乱之际,亦当上应天心,下顺人和,故不愿再造杀伤,挂印归去。”
“台臣比我年少,有雄心壮志焉。然夜中辗转反侧之时,可曾扪心自问,君之威可能禁暴乱?德可能济生灵?若不能,遽起师徒,征发戎役,陈原野之刑,坏百姓之命,岂能无愧?”
“这天下,交给有本事的人吧。”
梁芬叹息一声,坐回了案几后。
亲兵在门口张望了两下,又退了回去。
阎鼎无言以对,脸色难看。
二人说话间,傅宣早已至各处军营宣令。
银枪左营六千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自北门进了宛城。
大街上到处都是齐整的脚步声,以及铿锵有力的甲叶碰撞声。
阳光洒下,兵甲耀眼夺目,杀气凛然冲天。
在这样一种威慑下,万余宛城守军显得非常平和,有序地出了军营,各自散去,各回各家。
临走之前,一人领了一斛粟,于是气更顺了,走的时候脸色也非常轻松——不用打仗搏命,还有“出场费”拿,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将来会怎么样,老实说确实有那么一点担心,但又能怎么样呢?上头都放弃了,伱让他们来拼命,有点难哦。
唯一造成了些许动乱的是阎鼎带来的三千部曲。
这些人鼓噪了一会,大声询问牙门将(阎鼎)何在,一时间群情汹汹,大有作乱之势。
直到银枪军大举杀来,将他们的营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梁芬又遣人送来阎鼎的亲笔信后,他们才安静了下去,然后收拾器械,出城回了自家坞堡。
至傍晚时分,除了梁府尚有五百亲军外,上万大军罢遣一空,银枪军控制了城内各个要点,正式值守起来。
宛城,交接得还算平静。
第490章 善后安排
三月初一,梁芬带着僮仆,在五百亲军的护送下,赶着大车小车出城,至城外别业居住。
当天下午,邵勋入城,直接住进了都督衙署。
说是衙署,其实也是居所,前面办公,后头住人罢了,就是稍微有些简陋,难怪老梁不爱住,而是居于自家在城内的府邸。
梁府其实已经空空荡荡,且挂上了悬券,连宅子带里头尚未收获的瓜果菜蔬、牲畜药材等等,作价五十万钱,可谓贱卖。
从这里也可看出,老梁这人十分干脆,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也不留下任何首尾。如此手段,怪不得能在八王之乱时期苟活下来,且步步高升呢。
要知道,很多官员都死了啊。
不光是尚书令乐广、左仆射羊玄之这种朝堂高官,还有许多声名不显的小官小吏,甚至他们的死伤更惨重——唔,侍御史庾琛也活下来了,这都是人才啊。
入夜之后,邵勋在府中置宴,招待了几个人:南阳内史乐凯、南阳王府大农韦辅、中尉梁臣,以及一位名叫皇甫昌的人。
乐凯不用说了,以前难说是南阳头号家族,现在则已经坐实了,无论是名气、财力还是关系网,都是南阳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刻见到邵勋时,言谈甚欢,不住地问为何没把外甥带过来,老夫人既想念女儿,也想念外孙。
梁臣则有些拘谨。不过在喝了几杯酒后,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邵勋曾得人密报,梁臣曾与梁芬有来往,互相叙了辈分,关系不一般。
不过他只是记在心里,并未理会。
梁臣与梁芬拉关系、叙宗谊,有可能是为了攀附,也可能是为了自保。
有人告密,这很好,但作为上位者还需好好把握住,不能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对某人采取措施,暗中查访就行。
如今看来,梁臣与梁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多密切,仅仅只有面上的那份族人联系罢了。
梁家是个大家族,若认为族人都是一条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有些时候甚至是仇人。
邵勋想起了当年自长安撤退后,朝廷派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梁柳。
此人乃皇甫谧从姑之子,曾任阳平、城阳太守,后被司马颙残部所杀。当时司马颙残部内,就有始平太守梁迈。
大家族子弟分仕各方,搞成这样并不奇怪。
梁臣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他的问题出在别的方面。
而说起梁氏,就不得不提起皇甫氏。
二族郡望都是安定,互相间联姻不少,比如梁柳母亲就是皇甫谧的从姑。
皇甫昌乃前秦州刺史皇甫重之子。
这个名字,邵勋有所耳闻。
河间、成都二王攻洛阳时,那会司马越还在长沙王阵营中,皇甫商、皇甫重兄弟同样依附于长沙王。
大战开始后,皇甫重被河间王派兵围困。
皇甫商间道入关中,持诏西行,打算让围攻皇甫重的几位太守罢兵,行至半路时被从外甥告密,死。
皇甫重孤立无援,后派养子皇甫昌突围而出,至洛阳求援,未果。
当时邵勋还在金墉城,却未能见得此人一面,只隐隐听说他说动了几个官员,想要搞什么事情,最后无疾而终。
皇甫昌显然也想到了此事,他不好意思地看了邵勋一眼,遥举酒杯。
邵勋有些奇怪,难道你当时策划了什么阴谋诡计,想要谋害我?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
彼时立场混乱,今天是盟友,明天是敌人,背刺成风,有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放下酒杯后,沉吟片刻,成功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遂道:“古人有教‘明德慎伐’,今南阳大兵归家,事止于此,可谓善之又善矣。”
说着,他轻轻起身,背负双手,在厅中慢慢踱着步子,道:“今却有一桩难事。”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在座几人。
乐凯却比梁老登会捧哏多了,立刻问道:“明公有何难处,不妨说出来,我等参详一下,或可分忧。”
邵勋微微颔首,说道:“昨日在营中,听得南阳土客之争,其情其景,令人悯恻,寝食之际,未尝暂安。”
说罢,叹了一口气,道:“土人流民,皆是百姓。我亦知其间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今只愿土客百姓相安无事、且自安息,使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罢了,诸君何以教我?”
其他三人都把目光投到乐凯身上。
乐凯其实事先考虑过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在看到邵勋没有遣返关西流民的意思后,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来赴宴之前,他甚至与各家代表有过一次短暂的磋商,眼下这些人已各自派出仆役,携带书信,赶回本家报讯了。
乐凯倒是不介意再让出些土地,反正这几年他们家捞了不少,土地、庄客、部曲数量暴增,宛城南边的永饶冶也被他们家深度渗透,倒腾了不少质地精良的军中器械。
乐家部曲拉出来,卖相还是相当不错的。
有百余骑军。
有身披铁铠、手持大槊的千余精锐部曲。
还有外间很难见到的强弩之类的器械。
都是最近几年攒出来的,其中工匠、役徒超过五千人的永饶冶居功甚伟。
自家两個弟弟,一为新蔡内史,一在朝为给事中,他本人则是南阳内史。
乐家虽然算不得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但却是那种实力超过名气的地方豪族。
搭上陈公,好处太大了,暂时出点血,将来一定能成倍捞回来,他一点不介意。
但其他人却未必和他一条心了。
你家妹妹先嫁成都王为妃,乐家捞好处。
刚刚有点颓势,妹妹又摇身一变,成了陈公府上的乐夫人,还为他生了长子,乐家继续捞好处。
合着你乐家一直赢是吧?我们有什么好处?
所以,这事情其实挺不好办的。
土客矛盾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南阳的土客之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遗留在河南的王弥贼众,不过一两年时间,都能给你整出土客矛盾,更别说南阳这种长达十几、二十年的积弊了。
但陈公都问了,他也不能不积极表态,于是说道:“明公率军南下,消弭了一场大乱,此谓不战之功。对南阳士民而言,此谓不劳而定,善莫大焉。值此板荡之秋,自当相忍为国。仆以为,或可丈量田地,分给流民,以安其心。”
“哦?怎么个丈量法?”邵勋问道。
“以王如之乱为界,界后侵占之田地,一律纳出。已为关西流民所占者,不在此限。”乐凯说道。
对南阳、襄阳等郡国而言,王如之乱是一件大事,极大摧毁了地方上的秩序。
大量自耕农、部分地方豪强甚至少量士族,就那么消失了。
大乱之后,还有不少人南渡,乘船前往江州、扬州定居。
如此一来,空出来的田地其实很多,陆陆续续都被南阳士族豪强侵占了。
上一篇:抗战:我,云龙他哥,西北霸主!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