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46节
石勒吃得很快,片刻后将碗一丢,喝茶漱了漱口。
“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啊。”漱完口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第一件事是兴办学校,以晋人为师,遴选将佐子弟前去学校,培养打理地方的人才,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事事依赖士族,不停地与他们讨价还价。
第二件事是修订九品官人法,让地方州郡选举贤良,并侧重寒素、豪强等出身较低之人,同样是削弱大士族的影响力。
第三件事重新统计诸郡户口。现在的户口统计简直是笑话,远远小于实际人口,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后汉年间就很普遍了。张宾认为哪怕只能多清查出几十万人,比原来都是进步的,他深以为然。
统计户口是颁定租赋的前提,如果能实行,那么就不用与士族一直虚与委蛇了。
第四件事删减律令。
这一条石勒深有体会。法令严苛,又十分繁冗,老百姓一不小心就触犯了,代价往往难以承受。他觉得应该删去一些不合理、不人道、太过繁复、过于严苛的律令,让百姓松一口气,这样也能变相安定社会,利于统治。
四件事外,其实还有劝课农桑。
这件事他一直在做,但只做了一半,即给跟随他起家的那七万余步兵分田、分房,令其自种自收,闲时操练打仗。
至于这些人之外,他就管不了了,暂时也没那个精力去管,而是委任给士族豪强统治。
为此,他下令子侄辈及将校与河北、并州士族结亲,彼此加深关系。
公允地说,再给石勒几年时间,让他把这五件事一件件开展,并深入推行下去,他还真就在河北站稳脚跟了,“河北盟主”唾手可得,就像“河南盟主”邵勋一样。
这年头做事,脱不出这几条。
无数人帮忙总结出来的经验,你想另辟蹊径,往往弄巧成拙。
政策必须贴合三样东西:一、生产力水平;二、时代传统和价值观;三、外部和内部环境。
离开这三样瞎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石勒想做的五件事,其实都是靠谱的,这或许也是他能成功的因素之一。
但他没有这个时间了,因为有人不想给他机会。
那个人十分凶残,对在历史上证明过自己的人盯得很紧,必欲杀之而后快。
这就是命,没有办法。
“邵勋到哪了?”感慨的一瞬间,石勒曾经露出过些许软弱,但现在又坐直了身子,将不合时宜的情绪排除在外,沉声问道。
“最快后天就能抵达长乐县。”张敬放下碗筷,抢先说道。
“长乐县如何?”石勒问道。
“挡不住。”张敬老实回答:“或许只能在安阳想想办法了。桃豹派了数千人南下,守御此城。”
“数千人?”
“桃豹不是很想守安阳,他想在邺城与邵勋大战。”张敬看了石勒一眼,说道。
石勒若有所思,但现在不是管这些狗屁倒灶事情的时候,只见他思考了一会,道:“这也不算错。”
“五月底,邵勋甫至枋头。”
“六月上旬便顺白沟而下,随后克内黄。船只蜂拥驶入黄池,不断囤积粮械。”
“今又兵发长乐,若克之,则向西直趋安阳而来。”
“其西路军步步为营,克朝歌,夺石桥,过长沙沟,北上逼近荡阴。”
“这两路眼见着要会师了啊,诸位可有良策?”
张宾也吃完了,漱完口后,直接说道:“大王,该再派一批人去平阳了。”
石勒一听,道:“马景、朱纪之辈,但收钱,不干事,实在可恨。”
张宾仍看着他。
石勒醒悟过来,立刻笑道:“孟孙勿恼,这就派人去平阳。”
“安平那边……”张宾又道。
“梁镇远不敢耍滑头,若让邵勋夺了邺城,他就难了。他的兵会来的,勿忧。”石勒说道。
张宾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今只有一策,节级抵抗,以拖待变。”
“孟孙不妨细说。”
“荡阴守不住了,可以弃,但安阳不能弃。”张宾说道:“安阳北距邺城不过四十里,可谓近在咫尺。城北有安阳桥、韩陵山、野马冈、草桥等利于屯兵之所,可遣步军前出,当道设寨,节级抗击,拖的时日越久越好。”
“邺城则修缮城防、广蓄资粮、征发兵士,以利固守。”
“另选调骑军和精锐步卒,遣骁将领之,该怎么做,大王比我更清楚。”
石勒听完,沉吟片刻,问道:“若邵勋不肯走,一步步攻过来呢?”
“以拖待变。”张宾又重复了一遍。
石勒默然。
张宾这是认为,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抵御邵勋了,必须有朝廷帮助才行。
这个方略并不是万无一失的。
拖能拖多久,这是个问题。
拖下去后果是什么,也是个问题。
拖到最后,究竟有没有人来救,还是个问题。
问题太多了,但这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即便要与邵勋决战,那也是先拖一拖更好,准备更充分。
至于因此导致河北士人离心,那都是小事了。
打不赢这一仗,万事皆休。
打赢这一仗,墙头草们还会回过头来支持他,痛打落水狗。
“中山王那边如何了?”他问道。
“与拓跋打了几仗,互有胜负。”张宾没有提刘琨,因为他就没几个兵,且多为新卒,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坐看拓跋鲜卑与平阳朝廷大战,虽然这场战争是他蛊惑起来的。
石勒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其他人也不插话,耐心等着。
“嘭!”石勒一拍案几,道:“既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传令,送世子兴至平阳。他娘亲若敢聒噪,老子休了她。”
说完,他又看向张宾、张敬等人,道:“此战还有些难解之处,我等一起参详下。”
第512章 袭扰与前进
石勒定下了计策,开始行动。
晋军这边依然按照原定计划,不急不躁。
自数日前遇到一次匈奴骑兵的袭扰后,羊聃没有在意,继续率军北进,直扑荡阴而去,并催促后续人马迅速跟上。
二十四日,在持续数天的骚扰后,羊聃所部遭到夜袭,一个车阵炸营,南阳士族的庄客们乱跑乱叫,为匈奴人所趁,四百余人被斩首。
好在羊聃亲自率军反击,身被二创,驰马冲锋三次,终将匈奴人逐退。
这一次,他算是吃到教训了。
即便环车为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顶住的。
或者一时顶得住,连续几天被骚扰得神经兮兮后,就骤然崩溃了。
他老老实实在长沙沟以北停了下来,不再逞强,而是伐木设栅,等待后续援兵。
匈奴派出大量游骑袭击出外樵采的羊部兵士,让他们没有柴禾生火,吃不上热饭。没奈何之下,羊聃只能把一个幢的骑兵派出去,专门护送樵采军士。
再看看帐下军兵们疲累欲死,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他终于明白,现在不是他不想北进,而是北进不了,必须得好好休整一下了。
这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银枪军,羊聃也不得不承认,那帮久经沙场的百战精兵确实不一样,敌兵反复袭扰之下,该吃喝吃喝,该睡觉睡觉,一点不耽误事。
差距太大了!
二十五日,李重率军进至长沙沟以北,开始取土细筛,夯土筑城。
胡毋辅之又从内黄过来了,仔细梳理了李重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后,不由得大为惊叹:这人像是个木头一样,严格执行命令,一丝不苟到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一般。
郗鉴则看得非常仔细,甚至拉着几位军官问东问西。若不是看在他是幕府从事中郎的份上,那些人都不爱搭理他。
那么多事情要做,谁陪你在这闲扯啊?耽误了事情,上头要“赏”鞭子,你帮我去领?
郗鉴对他们敷衍的态度恍若未见,只是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各种行军布阵的知识。
老实说,以他现在的水平,去指挥一支几万人的军队,结果估计不太妙。
没有接触过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没有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没有指挥大军厮杀的经验,那不是送人头是什么?
他现在统领大兵团的能力,真不如李重,经验方面就差远了。
“贼军来了!”瞭望哨楼上传来吼声,很快,示警钟声响了起来。
正在远处挑土的辅兵们发一声喊,狼狈奔逃了回来。
匈奴骑兵飞快追了上来,骑弓连连,轻松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辅兵一個接一个倒下,在付出百十人伤亡的代价后,剩下的人惊魂未定地躲进了壕沟后面。
大将梁肃指挥着步兵进入壕墙之后,拈弓搭箭。
匈奴人远远勒住马匹,不再靠近。
营门洞开,五百骑兵冲了出去,与匈奴人在旷野中厮杀。
郗鉴、胡毋辅之二人出神地看着外间的战斗,片刻之后收回了目光。
双方各自损失了部分人马,然后脱离接触,结束了战斗。
这便是西路军的日常。
晋军在原地筑城,匈奴人在不远处窥探,伺机袭扰。
你总有疏忽的时候,总有遮护不到的地方,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杀伤你的人,消耗你的士气,试图让你崩溃。
胡毋辅之觉得这有点可怕,因为每天都在死人。
郗鉴却觉得匈奴人过于小打小闹了,投入的兵力不够,尤其是没有调集步兵过来,让袭扰效果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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