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6节
“数月前王司马大破陆机,震惊邺城。河北多了数万孤魂野鬼,宁不怕耶?”裴廓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也悄悄转移了话题。
王瑚会意,故作无所谓道:“那又如何?难不成那些死鬼还敢来找我算账?”
“王司马确实豪迈。”裴廓肃然起敬:“死人确实不会,但活人呢?”
王瑚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还望克俭不吝赐教。”
“其实很简单。”裴廓也不兜圈子了,道:“只要同心协力,就没人动得了咱们。”
“同心协力是不难,但总得有个主事的吧?”王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主事之人,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裴廓端起酒樽,道:“王司马今日参加饮宴,想必已拿定主意了吧?”
王瑚自己给自己斟满酒,沉吟了一会,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
裴廓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王瑚这种连杀十几员河北大将的人,居然还在犹豫。
你到底知不知道河北人最恨谁?
建春门之战是迄今为止河北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役,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出身河北世家,难不成你还能投司马颖?
就算司马颖大度,不计较这些事情,你也会受到排挤啊,真的有前途吗?
但王瑚只喝酒,却不再搭话了。
裴廓无奈,喝了一口闷酒后,扭头看向右边,却见邵勋在自斟自饮。
他已经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个邵勋似乎要成为“官人”了。
了不得,战争中崛起的新贵,敢打敢拼,不怕得罪人,运气也不错,最终一跃而起。
“外军很快就要入城了,邵郎君有什么看法?”裴廓扬了扬手里的酒樽,问道。
“翼护司空,如此而已。”邵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裴廓先是一怔,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邵勋说话的语气。随即又释然,官人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谨小慎微。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笑道:“可惜你已是东海军将,不然定把你调入禁军。不过——也是啊,你只要遮护好司空府便行了。君乃东海人,荣辱系于司空一身,司空确实更紧要。”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禁军军官?不是什么好选择。
入了禁军,要么钉死在洛阳,要么被司马颖、司马颙瓜分,迁去长安或邺城。
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刚才偷听到了裴廓与王瑚的对话,觉得很有意思。
王瑚参加了今天司空举办的晚宴,本身就是一种靠拢的态度。但他似乎又不想完全靠拢过来,关键时刻没表态。
这是什么?这是待价而沽。
或许他在等司马颙或司马颖拉拢。毕竟禁军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统战价值。
但怎么说呢,邵勋并不觉得王瑚就一定会去邺城或长安。
官场是有畛域之分的。
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黄河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黄河以北的士人可能会来河南,黄河以南的士人也可能会去河北,但两者都不会是主流。尤其是在中央权威日渐破碎的今天,各郡士人多喜欢找离家近的政治中心,因为容易找到老乡,发展更顺利。
王瑚是陈郡人,去邺城有什么意思?
没看到陆机的下场吗?陆机或许直接死于孟玖之手,但河北士人的集体排挤绝对脱不开关系,王瑚是有多想不开才去邺城啊。
但不管王瑚去哪里,邵勋最终明白了一件事情:司马越想团结禁军,难度有点大。
最好的结果,就是拉拢一部分人,另外一部分人被成都、河间二王瓜分。
至于在京的其他宗王,对不起,他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裴廓看样子在想方设法团结禁军诸将,未必就是为了司马越,可能是想自保,又或者是增加议价权和统战价值,但看起来不会很顺利。
局势,有点乱啊。
“人心乱了。”邵勋感慨了一声。
裴廓闻言,一拍大腿,叹道:“王室将卑,人心确实乱了。其实我就是想给洛阳中军保留一点底子罢了。十年中军生涯,实不忍看到这支精锐之师分崩离析。”
“已经分崩离析得差不多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赵王伦时代,就没了快一半人。”
裴廓苦笑,刚想说什么,却见上首的司马越连连举杯,于是大家一起跟着喝酒。
邵勋放下酒樽后,目光在席间悄悄搜寻着,先看到了糜晃。
糜晃遥举酒杯致意。
邵勋端起酒樽,再度一饮而尽。
老糜现在也是越府“名将”了,躺赢了两场胜仗,矮子里拔将军,地位水涨船高,势头很猛。
邵勋又看到了王秉。
他正低着头喝闷酒,显然心情不好。
邵勋有些唏嘘。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秉还是蛮客气的。但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之争的时候,有些表面功夫就维持不住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有时候也会背后打一枪。
这一枪,是糜晃和邵勋一起放的,王秉晕头转向,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
邵勋还看到了苟晞。
此人是第一個投靠司马越的禁军大将,这会坐得很近,言笑晏晏,关系颇佳。
如果司马越想提携某个禁军大将,苟晞肯定排在首位。
他能走到什么位置,就看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复杂的利益交换了。
苟大将军是人才啊。
年轻时得司隶校尉石鉴提携,那会应该也是个有志青年。但石鉴死后,他多年没有发展,直到投司马越。接着第二次改换门庭,投司马冏,再投司马乂,复投司马越……
几姓家奴了这是?
“没有门第,如果再舍不下脸皮,确实难混。”邵勋暗叹一声。
苟晞终究没有裴廓这样的家世,或许他也没办法吧。
历史上他最后好像获得了一州刺史的职位,就是不知道是“单车刺史”还是挂都督衔的了。
想到这里,邵勋又看了眼裴廓。
他兄弟在谋取徐州刺史,但如果拿不到“使持节”,无法掌握军权,只是单纯的单车刺史的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我的地盘在哪里呢?
邵勋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想着心事。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不能要求太多。理想状态固然是在徐州发展,但如果做不到,必须要有备用方案。甚至于,有机会外放就要抓住,毕竟空出来的实缺不等人,他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只能先立功了,慢慢获得司马越的赏识和信任。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能等晋廷的统治彻底崩溃,再也无力剿灭地方割据势力的时候,直接拉杆子占地为王。
丝竹之声愈发悦耳。
司马越拍了拍手掌,一队婀娜多姿的美姬入内,翩翩起舞。
夜宴,进入了高潮阶段。
第60章 夜宴之二
酒的度数很低,邵勋喝了好几杯,依然很清醒地坐在那里,悠闲自在地观赏着乐舞。
公侯王府的奴婢,一般是女主人聘人调教。大家族出身的女主人精通乐舞,兴致来时,也会亲自调教,务求尽善尽美。
高门贵第是需要排场的。
招待客人的女乐、舞姬就是排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客人身份很高,主人有时候会拿自己的爱妾出来陪侍客人,以示尊重。这或许就是妾生子不太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时候真的不确定生下来的是不是主人的孩子。
眼前这些舞姬,大概是司马越在洛阳置办的——是的,就像置办家具一样,置办舞姬。
而置办的过程也很简单。
魏晋本就有大规模蓄奴的风气,朝廷有官奴,私人有私奴,来源大抵是俘虏、罪人乃至自卖,供应十分充足,大可挑挑拣拣,反复压价。
尤其是自卖,已经成为现阶段的主流。
战争频繁,水旱灾害不断,早在十几年前,自耕农破产数量就开始变多。他们为逃避赋税、兵役,有的全家自卖为奴,有的好一点,依附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成为事实上的农奴。
当然,私人捕奴行为也不可忽视。作为奴隶市场的“有机补充”,这一块十分活跃,官员甚至暗中找人捕奴贩卖,赚取钱财,石勒就曾被戴枷挂锁,卖到山东为奴,成为大庄园里种地的奴隶。
农庄经济下,可不就是遍地奴隶、部曲?
现在的大晋朝,已然是一个半奴隶社会。
邵勋以前是军户,严格来说就是一个屯田农奴,还得兼职打仗。在士人眼里,可不就与蝼蚁差不多?
所以,他能举孝廉,从“奴隶”变成“奴隶主”,完成了跨越阶级的质变,真的是祖坟冒起滚滚浓烟,熏得广大军户尽皆流泪,艳羡不已。
音乐逐渐转为欢快,吸引了邵勋的注意力。
舞姬们动作奔放、流畅,直若飞翔。
俄而散开,如同欢快的小鸟,在一位位客人面前挥洒衣帻,俯仰屈伸,姿态婀娜。
客人们多饮了酒,一个个指指点点,嬉笑连连。
看那些老色批的模样,多半在对舞姬品头论足,想要尝尝鲜——这并非不可能,舞姬也经常被拿来招待客人,就看你身份够不够了。
此时一位舞姬便跳到了邵勋案前。
一会温柔雌伏,如小鸟依人般可爱,衣袂几乎擦过他的脸庞,饱满的XX像放慢动作一样从他视线里缓缓掠过。
动作是精心设计过的,什么角度、速度,都有讲究,再配上神态,绝对给你极佳的视觉享受。
一会又飘然远去,如那不甘束缚的雄鹰翱翔天空,姿态高洁,宛若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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