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15节
有人在河边洗刷锅碗瓢盆。
有人拿着铁刷,开始刷肉片。
有人开始争执,一个说肝肥美,给我多点,拿臀肉与你换,一个怎么也不肯屈从。
断肢残臂也被收拢了起来,放在一石臼中,用力捣烂后,做成糊糊,随意煮熟了吃。
韩据被匈奴人擒获,绑缚了起来,听到匈奴兵的争执之语时,竟无太大的反应。
大灾之时,又怎能苛责他人?
事实上他也知道肝肥美,没吃过的人不会知道……
突然之间,他又悲从中来,仰天而泣。
跟着刘琨十余年,多历战事,到头来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
攻破敌城时,他曾大肆屠戮,吃肉脯。
被敌人杀败时,他曾丢弃老弱,任敌人蹂躏。
而今兵败被缚,似乎也是咎由自取。
但他不甘心啊,乱世之中,谁能温情脉脉,都是没办法的事。
匈奴人走了过来,手持尖刀,竟是要直接剖腹取内脏,献给首领。
其实,这都是乱世灾年的常规操作了。
只不过人们不太愿意传播这类不忍言之事罢了。
身处这样的洪流之中,没病都会生出点病……
有的人病重一点,如韩据和他的匈奴敌人。
有的人病轻一点,如邵勋和他的部下们。
大家都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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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前,潘滔等人还在猜测要不要打匈奴呢。
事实上,不用你去打,他们攻过来了。
八月初十,秋高马肥。
旷野之中,牛角声阵阵。
无数匈奴步骑蜂拥而至,裹挟着大量流民,直朝温县扑来。
温县令荆弘登城眺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不知道,匈奴居然能动员这么多人。
他亦不知道,匈奴人居然愿意打他们不擅长的攻城战。
头发花白的老人与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站在一起,举着长枪,慢慢前进。
甚至连女人都骑上马背,弯弓射箭。
这他妈的不过日子了?!
女人、少年死了,以后部落还怎么发展?
就地宰杀宝贵的牛羊,不惜马力,死命冲锋,这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这仗即便打赢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这个秋天,注定要死无数人。
温县城内的军士、流民、壮丁、健妇都被动员了起来,编成各支营伍,登上城头,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甚至就连七八岁的顽童都被发了木棍。
关键时刻,哪怕消耗敌人一支箭也是好的。
骑士仓皇奔出温县,往河阳方向疾进,传递军情。
匈奴人左右堵截,骑士拼死冲突,最终只有两名伤痕累累之人将消息送到了河阳北城。
归建河阳的黑矟军立刻派出信使,将消息接力东送,最终于八月十四日清晨送到了汴梁。
汴梁幕府正在争论要不要北伐河内,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吵得不可开交。
但现在么,一切争论都结束了。
你还在讨论要不要进攻,但敌人已经主动打过来了。
其实别无选择。
第669章 事已至此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观风殿西南侧的丽春台上,邵勋放下书卷,看着面前的四个孩子,说道:“汉末以来,沙场军争,脱不开一个粮字。”
“因乏粮,不知道多少谋划没有实施。”
“因乏粮,不知道多少战争半途而废。”
“因乏粮,无敌自破者不可计数。”
“曹孟德能成事,原因很多,屯田绝对是重中之重。”
“今去汉末不过百年,军争杀伐,依然以粮为纲。农乃天下之本,农不稳,则国本不固,士民离散,破灭只在朝夕。可明白?”
“明白了。”十岁的金刀(邵璋)、八岁的獾郎(邵珪)坐在前排,一脸严肃地应道。
八岁的符宝(邵福)、六岁的念柳(邵勖)坐在后排,懵懵懂懂。
“阿爷能败匈奴,收河北,说到底还是占了兵精粮足的优势。”邵勋继续说道:“今岁能赈灾,还是因为豫州已从七年前的大崩溃之中缓了过来,桑麻遍野、禾稼登丰,故诸郡国有余粮供阿爷施展抱负。”
八年前创世纪大旱,洛水、淮河断流,黄河露出河床浅滩,禾苗多枯死。
紧接着第二年,蝗虫遍布整个北方,牛马毛食略尽,骑兵都跑不起来,人出门都得遮着头脸。
说实话,连续两年灾害造成的人口损失,十个张方都难以望其项背。
底子薄一点的坞堡庄园直接坚持不下去了,整体沦为流民,四处流浪、乞讨、攻杀,人相食。
底子厚实一点的坞堡庄园勉强维持,但也饿死了不少人,具体有多惨,活下来的人怕是不愿对外说,这辈子都不愿意说。
最近五六年,天气其实也很一般,只不过没七八年前那么极端罢了。
小冰河时期,最可怕的就是这個:极端灾害。
“九月收豆,十月收黍。金刀、獾郎,你二人跟着下田,感受下农人的不易。”邵勋说道:“符宝、念柳,一会随为父去收瓜,九十月间你们可以不用去。”
“是。”四小儿齐声应道。
“再回到今日之事。”邵勋说道:“草原上每次出现白灾,第二年必然大举南下,烧杀抢掠。打输了不要紧,死掉一批人后,日子就没那么难过了,草原上就能维持下去。匈奴在并州、关中,蝗灾肆虐之处,草木、禾稼皆毁。秋收的粮食没了,牲畜过冬的草料也颇为不足,所以他们要向外劫掠。抢得到东西固然好,抢不到也能勉强接受,因为死了不少人,这便是他们南下的主要原因。”
说完,他看向四个孩子,一一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
符宝是女孩,涉及不到权力之争。邵勋对她也没什么要求,旁听一下,了解些东西就可以了。
璋、珪、勖三子,每一个都当潜在继承人在培养。
值此乱世,他没有资格把孩子当猪养,那是作死,因为你不能确保哪个孩子真的能活到成年——一场暴病,可能就死了。
嫡子是优先继承,但并非理所当然。
当然,他现在还年轻,不会对别人讲明自己在继承人上面的态度。
姻亲们给我使劲卷就是了,生下来的孩子我都会好好教育。
水平高的加点担子,中人之姿的给个一般性的职务,水平不行的话自己在家玩玩得了,别出去祸害人就行。
“阿爷,能不能招诱敌人?”金刀说道。
“先举手,再回答。”邵勋瞪了他一眼。
“阿爷,可否用粮食招诱贼人来投?”金刀举手道。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了。”邵勋赞许道:“流民可以招诱,可一旦成军则很难,必得打败他们,令其士气低落、失去建制方可。”
“阿爷,这次要打河内吗?”獾郎举手道。
他面前摆着一幅手绘地图,看了许久,大致明白敌我双方在哪里了。
“阿爷已遣前军王将军领银枪左营六千、义从军五千、许昌世兵五千、诸郡丁壮万人西行。幕府还在续发兵马。”邵勋说道:“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到底。你们长大后要记住,做事不要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要么不做,做了就做到底。譬如军争,添油战法是最不可取的,长痛不如短痛。”
“明白了。”獾郎点头应道。
似是感觉到课要结束了,符宝在胡床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弄得念柳也坐不安稳,跟着四处乱看。
邵勋咳嗽了一下。
符宝转过脸来,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她知道,这招对父亲最有效,无往不利。
邵勋仍然瞪着她,暗暗发誓不能再对这野丫头放任了。
符宝脸色一僵,败下阵来,嘟囔道:“阿爷,我明白了。灾荒遍地,黎元乏食,我不吃金雕就是了。”
邵勋脸色一黑。
符宝曾经真的哄骗侍卫,说父亲下令让她吃金雕——金雕差一点就死了。
“阿爷,上党人都活不下去了,这次干脆一并打到上党,再取几只金雕就是了。”符宝说道:“过了今年,可就没机会了啊。”
“下课。”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
四小儿松了口气,依次行礼告退。
片刻之后,刘野那轻轻走了过来,显然有事。
邵勋招了招手,将女人揽坐在怀中,问道:“有事?”
刘野那点了点头,道:“兄长和刘曜吵了一架,想现在就起事。”
邵勋冷笑一声:“我找他几年了,一直犹犹豫豫,现在没饭吃,知道厉害了。”
刘野那脸色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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