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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739节

  免赋役方面,曹嶷可荫庇三户人家不纳税、不服役,超过三家的没有这个特权。

  从理论上来说,大晋朝这个制度还是对世家大族做出了一定限制的,但为何五十年发展下来,士族豪强的土地阡陌纵横、部曲庄客成千上万呢?

  别的不谈,石崇那种人可是武帝时期就发家了。

  武帝是什么人?事实上的开国君主。但石崇有多少土地?恐怕无人说得清。

  到了惠帝时期,石崇公然截杀商旅,兼并土地,可能已有数千顷、上万顷上好的田地,金谷园豪奢无比,其人更因与人斗富而名噪一时。

  国朝士族的奢靡之风哪来的?就是这些与石崇一般无二的士族占有大量土地、人口、兵力、财富导致的。

  曹嶷听完逢辟的解释,盘算了下,有些不高兴,道:“也就是说,以前占的地就不管了,现在开始,梁国十五郡内要按晋制来?”

  逢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其实,还是要看情况的。不过曹公你这个情形,应该只能占地二十五顷了。”

  “邵勋那些官呢?”曹嶷问道。

  “梁公帐下武人,起家时日极短,多未达到占地之限。”逢辟说道:“在梁公眼皮子底下,他们应该也没机会占多少地了。”

  这就是财富积累问题了。

  武人多为白手起家,原本一穷二白,别说钱财了,连奴仆都没有。他们崛起的年限太短了,本人也不懂经营,其实并没有什么钱财土地。

  比如右军将军金正理论上可以占有三十五顷田地,但他家在襄城、郏县、昆阳三地零碎占有十三四顷地,由其妻李氏的族人帮忙打理。

  在梁县有一顷又六十余亩菜畦,雇了几个伤残军士当守园人,售卖所得全归他们自己。

  在许昌有三顷地。

  一顷百亩,总共一千七八百亩地,这就是金正的主要财产。

  富家翁肯定是够格了,但真算不上豪门。

  其妻李氏是破落寒门出身,家中人才有限,提供不了多少助力,金正自己家就更不行了。而管理庄园是需要专业人才的,这是武夫新贵们最大的短板。

  而买地需要钱,如果从零开始积累,发展速度就太慢了。也就金正经常立功,得到的赏赐多,出征之后,作为高级军官也能大量拿战利品分红,不然的话,他压根不可能有如今接近二十顷地的家业规模,毕竟梁县、襄城、许昌都是有秩序的地方,不可能任由你巧取豪夺。

  “梁公太吝啬了。”曹嶷叹道:“天下荒地何其多也,才二十五顷,我看二百五十顷都不至于影响百姓生计。”

  “二十五顷地,其实够了。”逢辟苦笑道:“招募五十户流民当庄客,足以维持曹公体面。”

  “体面?”曹嶷摇了摇头。

  体面可没有什么标准。

  如果是世家大族的体面,那可不是区区二十五顷地能撑起的。

  譬如他家这宅子,如果不是梁公所赐,靠二十五顷地的收入,要多少年才能买得起?不,尚善、积善二坊的宅子,不太可能在市面上流通。

  “曹公若想置业,就去梁国十五郡外想办法吧。”逢辟说道:“那里不管。”

  梁国以外不管,是为了避免激起太大的矛盾,逢辟很清楚。

  “也只能如此了。”曹嶷叹了口气,道:“得找个离河近的,庄园粮布能水运到汴梁。”

  “此乃正理。”逢辟应道。

第692章 此消彼长

  冬日的严寒渐渐远去。

  渐渐染满绿意的大树下,百姓纷纷聚集。

  树旁有一土庙,庙里挤满了人,正在分粮酒。

  四邻结社,共祭社神,祭祀完后便分粮、肉、酒。

  东西不多,也是大家从牙齿缝里省下来凑的。有钱的多凑一点,没钱的少凑一点,最后分一分,一人得个几升米、几合酒,算是艰辛生活之中的抚慰。

  结社的规模大小不一。

  四邻结社算是最小的了,大部分都是几十户——差不多就是一个村——结一社,甚至有几个村共建一庙,数百户共同结社祭祀的。

  比他们规模更大的则是坞堡结社了。

  比如邵勋当年的云中坞,最多时两千家共同结社,祭祀社神,可谓规模浩大。

  自汴梁回到平丘的冯八尺站在田埂上,远远看着乡村结社场景,笑了。

  好怀念啊!

  小时候父亲还在,那会河北乡村很多,每逢社日,村头的老榆树一直是他们这些孩童最爱玩耍的地方,因为可以时不时讨点吃的。

  可惜后来乡村越来越少了。

  有小孩追逐打闹了过来,多为本防府兵家里的孩童。

  “官人。”一老者气喘吁吁走了过来,道:“妥了,全妥了!”

  “哦?李虎竟然松口了?”冯八尺有些不敢相信。

  老者喘匀了气后,道:“官人,你这心性得转一转啊。”

  冯八尺有些发愣。

  老者心中有些鄙视,嘴上却说道:“李虎家三代以内都无人当官,算什么东西?君是别部司马,正经官人,又有三百袍泽散居于左近。其实李虎更怕你。”

  老者姓韩,安平人,乃安平韩氏远支族人,在主家庄园内当个管事。

  韩氏出嫁后,一批族人跟着过去,帮韩夫人打理家业。

  现在韩夫人还是韩夫人,只不过换了个丈夫罢了。

  最绝的是,前夫是马贼出身,没底蕴,新夫是流民出身,同样没底蕴,同样需要他们。

  “为何怕我?”冯八尺傻傻地问道。

  “官人可闻汴梁李家坞之事?”老者说道:“就因为与府兵争水,结果被报上去,太守调人,将其围剿了个干干净净。李虎也怕得罪你啊。”

  冯八尺恍然大悟,旋又问道:“那他为何对我怒目而视?”

  老者耐心地解释道:“李虎怕你索要太多,故强硬以对,但他终究还是怕的。梁国十五郡,清丈田亩如火如荼。总有一天会清到李虎头上,永嘉年后侵占的田亩一寸都保不住,还不如卖给官人,多少能落几个钱。”

  “可我没什么钱啊。”冯八尺为难道。

  发下来的钱帛赏赐,多散给一起上阵死去的乡党家人了,另外也给跟过来的几个韩氏族人发了些见面礼。还买酒肉,请本防府兵兄弟吃喝。

  人是非常慷慨豪爽的,就是存不住钱。

  “官人随便给个几匹绢充作定金,与李虎约好,今年秋收后还个一二百斛粟米就行。”老者出主意道。

  “这也太少了吧?”冯八尺连连摇头。

  “君是官,他是民。”老者恨铁不成钢。

  冯八尺这种人,或许会打仗,但还没学会怎么欺负人。

  这种武夫新贵,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人笨得要死,只懂打打杀杀,不会经营家业。

  梁公发下来的赏赐,冯八尺第一件事是跑去荥阳,接济乡人。

  另外就是与本防那些杀才们一起吃吃喝喝,称兄道弟。

  那么多赏赐,到现在就剩几个不易变现的金银器、青瓷还留在家里,夫人怕是心疼不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汴梁回返后,夫人对冯八尺态度大变,好得不得了。

  冯八尺欣喜若狂,现在对夫人也言听计从。

  泥腿子新贵,嘿,高门贵族的女人稍微对他好点,马上就服服帖帖了。

  “还是不太好。”冯八尺摇头:“过了正月,诸署开衙,我有多少俸禄?该发下来了吧?”

  老者一听,又耐心对冯八尺解释:“官人乃九品别部司马,月领禄米十斛,此乃禄田所出,要到平丘去领,老夫已安排好人手了,过几日就去。”

  “禄田是什么?”冯八尺问道。

  “官奴耕作的公田,陈留禄田散于浚仪、开封、酸枣、济阳、小黄五县,是之前清丈田亩时从豪族手里抠出来的,有三千多顷,听闻是天师道徒在耕作。”老者说道。

  “哦……”冯八尺好像听懂了一样,长哦一声。

  “另有绢二十匹、绵十斤,八月领,也在平丘。”老者接着说道:“此亦为禄田桑林所出。”

  “官人另有职田二顷,秋收后可至小黄县领取粮米。多少不好说,看收成。”

  “职田也是官奴耕作的么?”冯八尺好奇道。

  “不一定。”老者说道:“昔年梁公在广成泽置禄田、恤田、军田、职田,便是为了发放俸禄。职田只在当官时才有,一般种粮食,官人若想种菜、种桑,可以去龙骧府找人,兴许能改种。反正这二顷职田的力役是归官人使唤的,多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俘虏。”

  “嘿!”冯八尺咧嘴大笑:“去年我们替梁公抓了不少俘虏。”

  老者嘴角抽了抽,即便他心里再看不起冯八尺,再替夫人惋惜,也不得不承认,这帮武夫新贵是真的猛,不然士人能退让?但凡他们能不讲理,就不愿意和你讲理,因为你不配。

  “禄田、职田之外,还有厨余。”老者又道:“此事我替官人去龙骧府打听下,应有不少,一般是过年前发下。”

  厨余也来自官田收入,即划拨一部分田地,作为某个衙门的食宿、办公费用,若有剩余,则在年底作为“奖金”发放给官员,谓之“厨余”。

  有那脑袋灵光的衙门,还会把厨余拿出去放贷,收入归该衙门所有。

  生产力低下的年代,一切都和土地、人口挂钩。

  官府需要拥有大量官田、奴婢,用来供官僚系统开销。洛阳朝官那么苦,就和收入来源全面崩溃有关。

  平丘龙骧府计有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部曲长史各一、别部司马四,总共八个官,厨余就由他们七人按照一定比例瓜分。

  冯八尺听完,愣了许久。

  一个小小的九品官,居然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收入,数量委实惊人。

  除此之外,他家免赋役——荫庇亲属的权力被取消了——另可额外荫庇一户人家免赋役,荫庇一名食客免赋役。

  “梁公待我,实有再造之恩。”冯八尺也是个实诚人,直接跪下,对着汴梁方向磕了三个头。

  老者眼角跳了跳,这些武人新贵对梁公可真是死心塌地啊。

  磕完头后,冯八尺起身,说道:“家中有些人,是不是私下里揶揄过梁公?今后若让我听见,吊起来打!”

  “是。”老者心中一凛。

  冯八尺学会的第一件欺负人的事,就是责打诋毁梁公的人……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二人寻声望去,却是土豪李虎。

  他骑在马上,身后跟了十来名子侄辈,个个手持长枪、步弓,身上还穿着皮甲,远远望着这边。

  片刻之后,李虎下了马,从怀中取出一张硬黄纸,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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