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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8节

  在裴婉的世界中,多的是这类人,早就审美疲劳了。这会乍一看到粗壮英武的军汉,心下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粗鄙难看,别有一番味道。

  夫君恩爱之时,总喜欢歇一歇。这般粗壮军汉,应该可以一路蛮干到底吧?想到这里,脸有些红,暗啐自己真是太空虚了,都在想些什么。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

  邵勋有野心吗?当然是有的。

  他有能力吗?似乎也是有的。

  时光倒退十几年,对这种人,裴妃觉得严厉处置才是正确的。但这会么,她有点犹豫,人心长草了,谁又不是个野心家呢?

  终究不同往日了,她有些惆怅,更有些怨恨。方才与妹妹、侄女的一番话,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并州到这般地步了吗?”她幽幽说道。

  其实,不用妹妹回答,她早就有所耳闻了。

  乞活军下河北,军众里面就有大量并州官员、军将和士族。而几年前的齐万年之乱,数万关中百姓经汉中南下蜀地乞活,至今尚未平息,相反越闹越大。

  其间诸多惨状,家书中多有涉及。

  她现在能在潘园云淡风轻地饮茶、吃糕点,但将来呢?

  她有些惶恐,这种命运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阿姐,我的几個手帕交姐妹,已经很久没音讯了。”裴婉说道。

  裴妃叹了口气,心下做出了某种决定。

  ******

  客人早已离去,茶有些冷了。

  裴妃看着茶碗上最后一丝袅袅雾气,怔怔出神。

  这缕茶香,真像大晋那气若游丝的王气啊。

  “参见王妃。”邵勋来到廊下,躬身行礼。

  裴妃抬起头,看着这个本身也是少年的军士。

  确实挺高大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着热忱,还有——野心。

  双手垂于腰间,骨节宽大,手掌粗糙,似乎还有厚实的老茧。寒风劲吹之下,手指头冻得红肿了起来,甚至还有几处开裂。

  这双手,与翩翩君子士大夫自然不能比。便是自家夫君,已经三十多了,但那双手白嫩得可与妇人相比,更别说那些二十啷当的世家子弟了。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痴男怨女间的风花雪月,有的只是底层黔首的挣扎求生。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游园集会上高谈阔论,有的只是汗摔八瓣的辛勤劳作。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优雅恣意的风度,有的只是直面锋刃的血腥。

  两个世界之间,本有着牢不可破的藩篱,死死隔绝上下。但如今么,这道藩篱上的罅隙越来越多,整体也呈现崩解的趋势。

  裴家女子,已经要择坞堡帅为婿了。

  裴妃突然失去了很多气势。

  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辈,沉默片刻后,问道:“听闻你在教习孩童?”

  “是。”邵勋答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早晚的事。但他也有些惶恐,似乎大意了啊。

  穿越以来,还没融入这个世界么?

  还没把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作本能么?

  有些事情,后世看起来习以为常,但此时可不一定啊。

  他站直了身子,静静等待下文。

  “为何这么做?”裴妃问道。

  “垂髫稚子、总角少年,本应承欢于父母膝下,却不得不手握干戈,军行千里,来到这是非之地。”邵勋答道:“仆夜中起身,听闻哭泣,心中颇是凄怆,便想着教其识字,即便将来退屯乡里,也多了一门本事。”

  “你倒是好心。”裴妃原本微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继续问道:“天下流离失所的孩童少年多着呢,你又能救得几个?”

  “能救一个是一个。”

  裴妃的目光转向空旷的庭院,大雪之中,值守少年们冻得小脸通红,却依然肃立不动。

  她想起了前些年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时,失败者仓皇出逃,多半抛弃妻子。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不算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逃得一命,将来总有机会另娶新妇,生儿育女。

  但她是女人,却不能像“大丈夫”们那样思考。

  去岁司马伦事败,诸王兴兵六十余日,死者十万人,失败者妻女的惨状,她都不忍细想。即便没参与司马伦谋逆,但遭受战争波及的士人家庭,逃难过程中妻女被人贩卖为奴者,也比比皆是。

  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若予你方便,将来可会报答?”裴妃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年。

  脸庞之上满是日晒雨淋的痕迹,皮肤谈不上黝黑,但也是古铜之色。武夫么,自然比不得养尊处优的士人。但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这个双手布满厚茧、有着粗糙古铜色皮肤,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热情与野心的武夫,比那些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可靠多了。

  “仆有恩必报。”邵勋心下一动,立刻答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裴妃微微颔首,刚要挥手让他退去,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报答谁?”

  邵勋没有犹豫,回道:“报答王妃。”

  裴妃的手下意识紧握了下,轻声问道:“如何报答?”

  “以死报之。”

  裴妃转头看向庭院,枯树在风中摇曳不休,她洁白修长的脖子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几个队主之间,须得和睦。退下吧。”裴妃端起茶碗,道。

  “诺。”邵勋心中明悟,原来是被人告黑状了。

  他行了个礼,快步离去。

  裴妃放下早已凉透的茶,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救命稻草。

  但世事无常,谁又是谁的救命稻草呢?

第9章 火并

  潘园外的小池塘边,人头攒动,奔忙不休。

  庄客、仆役、军士都被动员了起来,趁着冬日水浅,给水塘、陂池清淤。

  这不是什么好活计,但又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河塘里清上来的淤泥可以肥田,而作为天然水库的河塘库容增大后,也能存留住更多的雨水,以灌溉农田——明年春播时,会额外播种一批闲田,以增加粮食产量。

  “噼啪!”邵勋松开了夹子,一尾鲤鱼从淤泥中跃起,落在了草地上,跳动不已。

  什长黄彪咧嘴笑了,一个箭步上前,将鱼拾起,扔进盆里。

  木盆之中,泥鳅、小鱼钻来钻去,吐着泡泡。

  毛二蹲在那里,“一二三四”数个不停。

  另外一位什长张黑狗也出神地看着这些东西,喉结不自觉地蠕动着。

  在他身后,已经有两位少年在杀鱼了。

  他们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熟练地刮去鱼鳞,剖腹去除内脏。

  再远处还有两位少年,乐呵呵地拿着杀好的鱼,准备回去炖汤。

  “金三、王雀儿有口福了,好生照料,莫要大意。”邵勋跺了跺脚,水靠上满是污泥。

  金三、王雀儿都是本队军士,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其实都是小孩。前两天生病了,这会正在营中休养。如今这個世道,想弄点补身子的鱼肉是真不容易,也就今天清理水塘才逮着机会了。

  “诺。”俩小儿听到队主吩咐,行完礼后,飞快转身离去。

  远近正在载运污泥的少年们听了,嘴角含笑,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了。

  是的,他们平时只能吃点粗陋已极的食物——其实,习惯了之后,并不觉得粗陋,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见识过公卿士大夫们平日里吃的是什么——如麦粥、麦屑粥这类,都是用未磨的麦粒熬煮而成,嘴里淡出个鸟来。但在看到受伤或生病的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后,并不嫉妒。每个人都会生病或受伤,现在金三、王雀儿能享受这种待遇,将来自己也能。

  太阳洒下的金色光芒,照在人身上,仿佛也更暖洋洋了。

  他们这个队,现在就让人觉得待着特舒服。

  队主有本事,能教人读书识字,甚至还特意挑了几个聪明伶俐之人,额外教习算数。

  如果实在学不进,队主也不强求,反而因材施教。

  身强体壮的,就教授刀矛弓箭之术,以增加战场存活率。

  心思细腻的,就管些杂事,比如领来的各类物资的分门别类、保管分发。

  腿脚灵便的,还可以当个信使、传令兵什么的。

  总之队主啥都会一点,武艺尤佳,处事公平,让人信服。

  心肠也不错,夜中查营,还会给人掖掖被角。谁生病或训练受伤了,想方设法弄来鱼肉将养身子。

  少年们私下里笑言,队主似“老父”,管着一帮“义儿”,他们这五十人像“义儿军”。不过,也就私下里说笑罢了,很多人都是有父母的,若再拜义父,还得亲生父母同意。

  “哗啦!”邵勋又趟入了水中,继续挖取淤泥。

  在他下去后,十来个少年也跟着下水,一边干活,一边摸着河蚌,嬉笑连连,状似欢快。

  虽然已经接受了数月严格的军事训练,但他们到底还是孩子啊。

  爱玩爱闹,这是天性。

  相比较而言,世家大族的孩子们一个个像小大人一般,从小就学习各类课程,培养城府。

  邵勋想起四个月前去过的庾府,听说他们家的嫡女才六岁,就会写诗了,这长大后又是一个才女啊。

  这可真是……

  他这一世快十六岁了,虽然识字,但真不会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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