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05节
“大王。”乔豫忍不住说道:“匈奴百姓,素来不擅种地。仆闻刘府君在天池,并未遭灾,其部牛马杂畜甚多,或可暂借一部分。”
邵勋没回答他,转身安抚灾民去了。
杨勤则瞪了乔豫一眼,似乎怪他不知趣。
聚集在秀容县的灾民,与流民无异。
这就好似汉地遭灾后,有些士人和坞堡帅都挺不住,离家当流民帅。
安置流民之事,当然一切听朝廷的。更何况这些流民互不统属,有的头人都死了,难道发给牛羊让他们再成立一个部落?
被杨勤这么一瞪,乔豫也回过了神来。
梁王真是骨头都要榨出三分油!
赈完灾,这些匈奴百姓怕是要被编户齐民了。太原地广人稀,空地甚多,安置个万余户都不成问题,更别说还有新兴郡了。甚至于,河内、汲、顿丘也地广人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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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七月初一开始,邵勋就待在岢岚郡,一连半个月都没走。
并州的雨早停了,七月初十开始,羊肠仓已经开始调运粮食西进,补充秀容、静乐、岚谷三县的消耗——至于合河县,目前仅存于纸面上,汝南周氏的庄客才刚刚行至洛阳。
河北的大雨也停了,但邵勋没有亲自去,而是委派卢志北上赈灾,调运兖、豫、青三州粮食——粮食肯定是严重不足的,能救几个是几个。
七月十五日的时候,聚集在秀容、静乐、岚谷县的灾民是越来越多了,人数超过了一万五千。
这个时候,不少头人也自山中而出,至秀容拜谒。
他们多是受灾较轻之人,还能勉强维持得住,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下山讨要点粮食,弥补损失。
“现在知道要朝廷救命了?之前喊你们,一喊一个不回信,真当没办法收拾你们?”运粮五万斛而来的刘灵在院外一个个数落着。
“大灾之后,还有荒疫。不靠朝廷,你们怎么活?”
“若拓跋鲜卑趁势南下,大肆烧杀抢掠,你们如何抵挡?”
“你们说说,从古至今,可有汉家天子赈济胡人?”
刘灵一点不客气,说个不停。
会晋语的酋豪听得面红耳赤。
不会晋语的找人打听,也面有赧色。
只是,刘将军的话有些不对吧?什么叫“汉家天子”?梁王难道已经登基称帝?
“以后老实点……”酋豪们分批进入院内,身后还回荡着刘灵粗大的嗓门。
“拜见大王。”
“拜见单于。”
胡人酋豪们闹哄哄地进入正厅,在亲兵引导下按次序排好,然后齐齐跪倒在地。
“起来吧。”邵勋端坐于上,道:“水灾之前,你们有些人远遁山中,藏匿不出。”
“有些人阳奉阴违,目无朝廷。”
“有些人与河西的刘洋勾勾搭搭,心思叵测。”
“还有人互相劫掠,屡劝不听,屡教不改。”
“占几个山头,自娱自乐的日子是好过啊,没人管啊,自在啊。现在如何?嗯?”
邵勋说完,又有通胡语的文吏数人,当众宣讲。
众人听完,心思各异。
有些心性相对淳朴的,面有愧色。
有些心向刘聪父子的,暗暗嗟叹。
有些狡黠自私之人,也不得不认真考虑是不是要真的依附朝廷,因为这个世道真的太艰难了,一不留神就身死族灭。
“多年前,孤——我在邺城当众立誓,愿夷夏俱安,至今此心未变。匈奴、氐、羌、巴、羯、鲜卑、乌桓皆我赤子,赤子有难,责无旁贷。”邵勋又道:“我素来以真心待真心。汝等遭灾,向我讨要粮草,我可以给。但拿了粮食,尔等可能以真心待我?势穷之时跪地哭嚎,得志之时不遵号令,此等丧心病狂之徒,天厌之,我不敢救,可速去。”
待文吏们翻译完后,众胡面面相觑。
秀容长乔豫站在屋内,与从兄乔衷对视了一下。
乔衷一咬牙,驱散了胸中那股酸涩、不情愿,上前跪倒于地,道:“大王视我为手足,我视大王为腹心。大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片刻,展颜一笑,道:“丘林氏源远流长,素为匈奴贵种。今深明大义,我心甚慰。既已冠汉姓,我看乔氏当入岢岚郡姓之中,世为郡望。”
乔衷再拜,道:“大王之恩,乔氏结草衔环,难以报之。”
“起来吧。”邵勋说道:“稍后可往郡中一行,录下谱牒。”
“谢大王。”乔衷起身退下。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或羡慕,或情愿,或无所谓,或不太情愿但被裹挟了,总之大势之下都齐齐拜倒于地,道:“梁王在,吾必不敢异。”
邵勋看了他们许久。
这帮人,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不过无所谓了,时间长着呢,有的是机会来炮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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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八,邵勋准备东行。
临走之前,他看了下秀容左近的情形。
赈灾还在继续。
一万五六千诸部胡人已经分批送往太原,打散安置。
他们或失了头人,或没了家财,与其他部落的人杂处,心情惶恐得很,可以说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更没有反抗的心气。
至太原十三县分地安置之后,效陈郡故事,以队、营为单位,分地屯垦,由各县官府管辖。
几年之后,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服从官府的命令,即便往日的头人找上门来,也不一定拉得走了。
岚水两岸在清理田地。
地里的庄稼已经毁了,土壤也被冲得不像样。
乔豫走来奔去,在各处钉上木牌,划分好各自部落的田地。
划分完后,各自清理。
听闻汴梁已经在抽调官吏乃至老农,携带种子、农具,北上至此,教导各个部落种植冬小麦。
众胡看着一块块木牌,看着河畔平整的田地,仿佛心有归属一般,意识到岚水河谷、秀容县真的是他们的家了。尤其是在得知芜菁在冬天仍可缓慢生长时,更是心中一动,这可解了冬季草料短缺的燃眉之急啊!
或许,从今往后,每年八月就可回到山下,住到第二年三月。
一年之中,有长达八个月定居在山下河谷之间。
这还称得上游牧部落么?好像是,又好像不太对。
邵勋看完,暗哂一声:入吾彀中矣。
如果说以前“靠天收”种地,粮食收入占比很低,匈奴人一狠心,完全可以舍弃这部分收入的话。随着种植技术的逐步提升,再加上芜菁这种冬季饲料的存在,匈奴人会越来越明白耕牧混合制农业的好处,会越来越离不开田地。
他们会被套住,然后慢慢转型。
先把人固定住,才谈得上移风易俗,才谈得上沐浴王化。
第756章 我来带你们乞活
七月下旬的晋阳,已经迎来了灾后重建。
其实也没什么可重建的了,坞堡没事,建立在田间地头的茅草屋被水冲没了——当然,粮食也被冲走了。
好在高田排水及时,还能有部分收获,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收复并州前,刘曜镇太原,大力安置流民,按照他厘定的户口,大概有二万四千余户、十三万多人,比刘琨当政时大大增加——这都是账面人口。
去年的战争让太原损失了大量户口,这次又爆发水灾,损失难以估量,却不知还剩几何了。
就邵勋看来,很多太原小士族,如唐、武、范等,都只剩千余户庄客了。
一些经营规模更小的土豪,已然在大水中“破产”,沦为了流民。
太原太守邵光是屯田校尉出身,他没别的招,干脆重新划分土地,一如他当年收拢、安置屯田军一样。
这种夺人土地乃至丁口的事情,放在以往定然会激起反弹。但或许是今年的天地之威让人害怕了,心气都没了,到最后除了些许抱怨之外,并无大的反弹,一切磕磕绊绊,一切又都缓慢地执行了下去。
邵勋只在晋阳逗留了两三天,除了交代任务之外,顺便陪一下刘野那。
她怀孕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孟门津的那个傍晚,他看到了对岸的“石”字大旗,突然间兴致勃发……
那是一次自邵某人首次开荤以来,都算得上酣畅淋漓的高质量涩涩。
这种享受,可遇而不可求,比例行公事交公粮舒服太多了。
刘野那之外,平阳还有一个孕妇,那就是邵勋的主母裴灵雁了。
她是在闻喜怀上的,应该腊月底或正月初生产。
嘱咐郭氏照顾好她叔母之后,邵勋又带着亲军及义从军一部东行,过乐平时短暂停留了一下。
乐平五县也有不少河流,且该郡整体以山地丘陵地形为主,这次显然遭重了。
太守郭荣说起郡中之事,潸然泪下。
当年潜回乐平之时,招待他的两个土豪坞堡已被冲垮,其中一个人员死伤、散失大半,另一个稍好,得知军中无粮之后,由坞堡帅带领,全体南下上党就食,成为了流民。
这个地方本来人口就少,又是河北、并州交战的焦点,百姓死伤、逃亡无数,再遭水灾重挫,郭荣泣不成声,说全郡百姓可能已不足万人。
邵勋听了默然无语。
“待下一批粮食运来,我酌情调发一批百姓予你。”邵勋说道。
“百姓何来?”郭荣有些发愣。
“罢了,百姓和粮食同时出发,乐平终究还是咽喉之地。”邵勋说道:“鲁阳屯田军这些年户口愈发殷实,已有一万一千余户、近二万七千男女老少。这些人为我征战多年,该给点好处,落籍为民了。我分一半予你,你遣人四处搜罗下,准备好屋舍,划分好田地,再找寻些无主农具、牲畜,若来得及,尽量九月就种冬小麦。若来不及,明年开春后再说吧。”
“是。”郭荣喜出望外。
没有百姓,这个太守当得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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