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49节
不可一世的成都王司马颖没了。
生不逢时的刘渊没了。
残暴至极的张方没了。
喜欢吃饼的先帝没了。
稀里糊涂赢了的司马越没了。
人称“当世韩白”的苟晞没了——准确来说是失踪,可能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仗夷建威的王浚没了。
嫖到失联的刘聪没了。
都没了……
北方大舞台,有命你就来,来了就得一直唱下去,不准停,直到死。
“昔年讨司马颙,我为西中郎将、弘农太守,曾立于大河南岸,眺望河东,心中从未想过能收复失地,只担忧如何抵挡匈奴。”糜晃叹道:“大阳之战,曹武数万大军溃灭,损失惨重。从那以后,诸军皆破胆矣。今日能站在采桑津,委实不易,此皆全忠之功也。”
黄正等亲兵听了,脸色一变。
邵勋似无所觉,只笑道:“过两年,子恢还能站在盛乐、长安城头,笑谈过往。”
糜晃注意到了黄正等人的脸色,道:“届时定要与太白畅饮。”
“一言为定。”邵勋拉着糜晃的手,登上了山腰,俯瞰四方。
糜晃老了,爬得气喘吁吁,不过登上高坡之后,顿觉心胸开阔,感觉好了许多。
“昔年辟雍之时,我领兵厮杀,子恢为我打点料理,故后顾无忧。”邵勋看着远近的大好河山,目光灼灼地看着糜晃,说道:“今还有拓跋、慕容、宇文、屠各等贼子未灭,子恢可愿继续为我打点料理,后顾无忧?”
听到“辟雍”二字时,糜晃微微有些恍惚。
好久远的事情,又好似近在眼前。
看着邵勋恳切真诚的目光,糜晃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昂扬的少年,心中一热,道:“放心。”
“善!”邵勋放下了心,笑道:“做完这些事,我才能真的放心。”
糜晃本来觉得恢复到诸王混战前的疆域就不错了,没想到邵勋野心这么大,顿时也受了些鼓舞,精气神稍振。
“对了,当年你想让我娶你女儿,现在怎样了?”邵勋突然问道。
糜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怎可能等你十几年,早嫁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除非真的兵败逃亡至东海,不然他不会看上糜晃家的坦克的。
“你若有贤惠的孙女,将来可为我儿妇。”邵勋又道。
糜晃心中一动。
“有空把人带来,让王妃看看。”邵勋笑了笑,下山去了。
糜晃这才反应过来,邵勋把他带到了山坡上,看似在观风景,实则二十步内都没人,说什么事不虞别人听到。
所以,他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把今日之事藏在心里。
往山下走时,他突然笑了,全忠还是鬼心思一大堆。
******
采桑津附近的骂战结束了,春耕差不多也完成了。
邵勋每年都会挑一处地方躬耕,是为政治表率,今年挑的就是采桑津了,顺道巡视河防,一举两得。
不过,今年来此并不止这两件事。
二月十五日,邵勋来到了采桑津东南的一座新设城邑。
此地名昌宁,乃新设之县,隶平阳郡,位于后世乡宁县一带。
这会已经有不少人了,主要是氐羌,总千余家、不到六千口人,都是过去一年内陆陆续续逃难过来的——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逃难,主要是不服匈奴统治。
除了他们之外,此地还有轮戍而来的洛南府兵及其部曲六千人,由颍桥部曲督许猛带队,震慑着这些新来之人,同时保护邵勋的家眷。
“都是刘乂被杀时受牵连的氐羌酋豪部众。”明媚的春光之中,王惠风摊开黄册,指着新编成的户籍说道。
邵勋“嗯”了一声,看着正在山下河谷旁耕作田地的氐人,说道:“你家介绍的谁来着?”
“长广吕氏的人,总共三百余家,可能要六月才能抵达。”王惠风说道。
邵勋摘了一朵野花,轻轻放在王惠风鬓角。
王惠风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轻声说道:“都是命,不怪你。”
邵勋沉默。
这几年事情太多了,长时间不在家中。王景风姐妹俩本就年岁不小,处于美人迟暮的阶段,结果又被他浪费了很多时间。
早上抱着王惠风从睡梦中醒来时,忍不住推开了女人层层叠叠的包容,事后又有些后悔。
虽说武则天的母亲荣国夫人四十四岁嫁给武士彠后还连生三女,但这个年纪怀孕,太危险了。
王惠风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子,哪怕只是单纯留在身边一起生活,他也是很愿意的。
“昌宁县除了氐羌之外,就是匈奴了,想要恢复,恐不易也。”王惠风是知道怎么转移话题的,又谈起了军国大事。
“何止昌宁,北屈几乎全是匈奴。”邵勋说道:“这可是春秋时晋国的屈邑啊,公子夷吾所居之地,竟然成这副样子了。不过事已至此,只能慢慢来了。冯翊的氐羌愿意逃奔过来,我敞开接收,安顿完毕之后,将来反攻冯翊时或能派上用场。”
这就是局势带来的转变了。
即便邵勋占据的平阳粮食并不充裕,但氐羌还是认为困难只是暂时的,缓过来之后早晚能灭掉匈奴。
或许这带点感情色彩,毕竟冯翊的氐羌对匈奴实在没啥好感,即便大规模叛乱早就被平定了,这会仍有不少心怀怨恨之辈。对他们而言,投靠近在咫尺的晋国是最好的出路。
冯翊之外,上郡其实也有部分氐羌乃至鲜卑渡河而降。
考虑到去年有不少匈奴以及其他杂胡部落渡河西去,投降匈奴,邵勋和刘粲简直就像在交换人口一样,看着非常离谱。
“拓跋氏那边有人南下投奔吗?”王惠风问道。
邵勋凝神思考了一下,缓缓道:“现在还没有,但我料应有人来。他们敢投,我就敢收。拓跋鲜卑确实能打,但内部远没有那么稳定。”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无用。耕战耕战,有耕才能战。”邵勋看着远近山中成群的牛羊、遍地的梨、桃、枣、榆等树,说道:“这里其实可以养不少人。”
能养多少人,其实看你重视程度,在这会就相当于政治地位。
平阳、西河二郡西半部分的山区,好生经营的话,养活二十万人不成问题。
经营不得法,可能就只有十几万人。
如今迭经大战,再加上部落会跑,始终统计不出精确的人口,左民曹只给了个大约数据:五万人,刘汉统治时期的一半。
五万人只够支持小规模的偷渡袭扰,倒也适合渡口的水文状况。
“恨不得今年就大丰收,五谷丰登、牛羊被野。”邵勋站起身,又把手伸出,将王惠风拉起,道:“届时便可征讨不从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急于求成要不得。”王惠风劝诫道。
“也就说说罢了。”邵勋哂笑道:“先种好地,顺便勾引下匈奴和鲜卑内部的‘乱党’。”
第798章 伏杀
拓跋鲜卑确实有“乱党”,而且上演了一场大戏,就在邵勋春耕前一个月。
正月的盛乐寒冷无比。
狂风卷来,残雪飞舞,直如那细碎的纸钱。
桦树林涛涛作响,树枝张牙舞爪,仿佛魔鬼的手臂。
风很大,人的脸很冷——冷漠的冷。
拓跋氏自大鲜卑山西迁后,便沿用匈奴旧俗,开始祭天。
部落时代,祭天的时间和地点比较随意。
拓跋猗卢建国后,开始春秋两祭,即正月和九月。
最近朝中又在商讨,或许可以一五九月三祭,或者春祭改到四月,看起来有点乱,其实是国家各项规章制度一步步完善、固化的标志。
拓跋鲜卑以天地、日月、星辰为神灵,正月所祭乃天神,选在盛乐城西,即所谓“西郊祭天”是也。
祭坛已经搭好,上立七根木雕彩绘神灵。
祭坛旁有台阶,外有土墙垣,垣开四门,门颜色不同(东青、南赤、西白、北黑),置白牛、白羊、黄马各一。
萨满女巫站在祭坛东侧,卖力地摇着手中的鼓,嘴里反复吟唱着祝辞。
来自独孤、贺兰等部的七名贵族少年手捧酒器,肃立于风中——七这个数字代表除拓跋氏外,与其血缘关系、政治联盟最亲近的七个部落,部落首领不一定需要本人亲至,但代表是必须要派的,一般是亲近的子侄。
“春来牧草丰衍。”女巫登上了一级台阶,用鲜卑语高声吟唱道。
祭坛土墙外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群人。
以祁夫人、代王拓跋郁律为首,外加文武百官齐齐拜伏于地,面色虔诚。
祁夫人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拓跋郁律及王后王氏联袂拜倒之后,慢慢起身。
与前汉《周礼》中禁止后宫参与祭祀不同,鲜卑母系社会残留较多,像祁氏、王氏这类贵妇是允许参与祭天的,甚至站位极其靠前。
此时拓跋郁律面容平静,但王氏却下意识感觉到了些许不安,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祁氏。
“六月阴山无霜。”女巫登上了第二级台阶,再次吟唱道。
众人再拜、起身。
祁夫人嘴里不再说话了,面容变得有些冰冷。
虽皮裘在身,王氏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她心思敏感、细腻,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对。再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呼啸的北风以及狰狞的树枝,心中愈发惶恐。
“至秋六畜皆肥。”女巫登上了第三级阶梯。
众人第三次跪拜,如是者总共七次,对应七级台阶、七段祝辞。
结束之后,众人稍事休息。
持酒少年则将酒洒向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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