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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85节

  王敦眼尖,甚至看到了不远处屋梁下悬挂着的人头。

  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干犯军纪的兵士被明正典刑,悬首各处,以儆效尤。

  周边时不时有脚步声、甲叶碰撞声传来,这是巡夜的兵士了。

  两队兵交错时,还有口令声传出,一丝不苟。

  再远处的黑暗之中,隐有人影,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四周。

  王敦知道,那是暗哨。

  军中夜警,有明哨、暗哨及游动哨,还有成列的巡逻兵士。金墉城这里,设防完备,基本都全了。

  这个军营,管理得相当不错啊。

  王敦悄悄摸了摸袍袖里的臂膀,居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威严肃杀的环境,真的会让人紧张。刀枪剑戟环列,又是夜间,旁边还挂着人头,真是想洒脱都洒脱不起来。

  不一会儿,殿中出来十数人,虽是夜间,亦盔甲在身,手抚刀柄。

  为首一人满脸虬髯,凶恶无比,扫视一圈后,目光定在二人身上。

  殿内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仆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糜晃走得很快,话音刚落,就出了大殿,作揖行礼。

  待看到王敦后,又是一礼,笑道:“不意大鸿胪亦至,晃有礼了。”

  糜晃身后还有三名军将,赫然便是邵勋、何伦、王秉,齐刷刷行礼。

  王衍、王敦兄弟回礼。

  “漏夜来访,实不得已耳。”王衍笑了笑,道。

  “还请速速入内。军营肃杀,怕惊扰了贵人。”糜晃侧身一让,邀请道。

  “好。”王衍点了点头,与王敦一起入了殿。

  几人分座次坐下后,王衍扫视了一圈大殿。

  金墉城又名永昌宫,因为经常关押宗室犯人,殿宇不少,居住环境还是很不错的。

  “王仆射至金墉城下时,老实说我很惊讶,再三相询,确认是贤昆仲来访后,喜出望外。”作为此地的主人,糜晃率先开口:“惜军中简陋,仓促间未能备下酒席,还望仆射见谅。”

  “哪里,哪里。”王衍摆了摆手,笑呵呵的,一副亲热的模样,道:“听闻令郎刚刚成婚?青徐本为一家,若早让老夫知晓,定送上一份厚礼。”

  “已成婚数月了。”见王衍如此客气,糜晃有点受宠若惊,只听他说道:“犬子之名,怕是污了仆射之耳。”

  “过了,过了。”王衍笑道:“若有机会,当见上一面,点评一番,为我青徐后生郎扬扬名气。”

  糜晃这下是真的激动了,当下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仆射厚德,晃感激万分。今后若有差遣,定不推辞。”

  王衍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王敦在一旁看得非常佩服。

  名气的作用,就在此间了。不经意间,就让糜都督欠下了一个大人情,而兄长却什么都没做,只不过付出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而已。

  糜晃行完礼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脸上的激动之色仍未完全消去,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仆射深夜造访,却不知所为何事?”

  王衍闻言,眉头一皱,叹道:“还不是为了太子之事。”

  “可是太子有令示下?”糜晃问道。

  王衍的目光依次在何伦、王秉身上扫过,及至邵勋时,微微停留了一会,随后一收,落于糜晃身上,道:“太子为上官巳挟制,所出不过是乱命耳。”

  “听闻今日午后,太子加周馥为卫将军、录尚书,可有此事?”糜晃问道。

  “周祖宣忠贞许国,又岂能受此乱命?”王衍笑了,说道:“我观太子亦是迫不得已。上官巳骄横贪暴,无法无天,太子为其所制,恐非福分啊。”

  “仆射的意思是……”糜晃看了眼自己手下三位大将,迟疑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王衍叹道:“煌煌洛阳,不能毁于上官巳之手。我等青徐士人,更当勠力同心,共度时艰,以待司空回返洛阳。”

  “仆射所言极是。”糜晃闻言,亦长叹一声。

  司马越的下落,是他最大的心病。

  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但只要一天没得到司空的确切死讯,他就要为司空尽忠一天,守好洛阳大本营。

  邵勋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无端起了一股危机感。

  这个王衍,看样子比王导厉害多了啊。别的不谈,这嘴炮杠杠的,技能满级了,三两下就把糜晃迷得神思不属,言听计从。

  他的一身功夫,不会都修炼到口才上了吧?

  “我有一计,或可令洛阳重归平静。”王衍突然说道。

  “仆射但讲无妨。”

  “此计曰‘驱虎吞狼’……”王衍沉吟片刻后,说道。

第89章 第八十七 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之计,其实就是让上官巳、苗愿二人与张方同归于尽,为洛阳消除两个不稳定因素。

  至于为何一定要除掉上官巳,原因也很简单:这厮太过分了!

  纵兵烧杀抢掠,高门大户多有波及,虽然这会约束了下,只求财不祸害人了,但还是犯了众怒。

  再加上他挟制太子,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大家都怕,密谋将其除掉就很正常了。

  王衍临走之前,还奉送了几个消息。

  北军中候苟晞没敢回洛阳,半路就折向许昌,投奔范阳王司马虓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来的,但应该是真的。

  邺城那头,司马颖欲令天子下诏,废皇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这个多半是邺府从事中郎王澄私下透露。

  裴廓、裴遐二人奔回了河东,观望风色——这個消息肯定是裴遐传出,因为他是王衍的女婿。

  因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有所异动,司马颖在犹豫许久后,表匈奴左贤王刘渊为冠军将军,监五部军事,渊子聪为积弩将军,天子从之——王澄透露的。

  司马颖获得大胜后,诘问曾劝他投降的东安王司马繇。繇无言以对,被杀。在这件事上,司马颖还不如袁绍宽宏大量,毕竟他是打输了才杀人。

  种种消息,来自各方,昭显了琅琊王氏庞大的关系网。

  这份能量,令人感叹。

  世家大族几代人积累,确实不可小视。

  之前看张方的人像杀鸡一样杀世家子,有点过于轻视了。到最后,看似威风凛凛的张方,搞不好要被这些人阴死。

  想到此处,邵勋更坚定了白手起家拉部队的决心。

  要让军官、士兵们与自己结成利益共同体,即没有这个团体在,大家就要受人欺负,逼迫所有人互相抱团。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能对抗世家门阀制度的,就目前而言,见效最快的就是军功入爵制度了,这也是南北朝后来的发展方向,也是门阀制度自东晋达到顶峰后,开始慢慢衰落的重要因素之一。

  到隋唐那会,所谓的世家大族,已经没多少庄园、土地、部曲了,慢慢成了依附于皇权的装饰品。若是让魏晋的世家前辈们一看,怕是要笑掉大牙,你这也配叫世家大族?

  “司马。”陈有根入内,行礼道。

  “给教导队的儿郎们知会一声,这几天别练得太狠,让将士们多留点体力。”邵勋一边擦拭环首刀,一边说道。

  “要打仗了?”陈有根一怔,问道。

  “嗯。”邵勋点了点头,又对陈有根这种心腹额外解释了一番:“王夷甫欲诛上官巳,令其出城与张方厮杀。不管胜败,咱们都会动手,上官巳、苗愿这回死定了。”

  陈有根一听,兴头上来了,道:“上官巳那人,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什么东西?太极殿那会,弃械跪地,乞命求饶,现在却人五人六了,该死!”

  “他得罪了所有人,不死何待?”对这类缺乏政治头脑的人,邵勋总是感到很惊奇。

  汉末有董卓、李傕、郭汜,这会又有张方、上官巳、苗愿,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稍稍一分析,都知道自己没能力掌控局面,为何还要强来呢?是被发泄的欲望驱动吗?

  汉时又有王允等人哄骗军阀,耍得团团转,此时则有王衍。

  王允诛杀董卓之后飘飘然,却不知王衍会怎样了。

  下午,邵勋又陪着糜晃、王秉,见了一下何伦。

  “都督,何必跟着上官巳出城呢?”何伦有些不满地问道:“我军一什、一伍中,新来之人极多,相互间都不太认识,如何野战拒敌?”

  “我军若不派人出城,上官巳恐生疑心。”糜晃也知道这样不是很好,但还是坚持道:“你将新附之人派出去。无需多,一千人足矣。下军亦会出一千人,由你临时统带,出城拒敌。”

  说完,糜晃看了一眼王秉。

  王秉会意,立刻说道:“届时定拨一千军兵予君。”

  两千人足够了。别人根本不知道王国军收容了多少溃兵,上官巳也不会对他们的战斗力寄予多少希望。

  邵勋没有说话。

  这一千人肯定由他来选。至于会选谁,还用说吗?并非洛阳市人,他们好歹整顿了六七个月了,相对可以信任。

  这次派过去的是新编的一千辅兵。关键时刻,信任与否比什么都重要。

  见王秉也站了出来,何伦知道无法更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王秉、邵勋不会舍得把精兵给他。在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中,他最好仔细想想逃跑路线,免得稀里糊涂丧命,那就太冤枉了。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着实有些愠怒,已经对糜晃、邵勋、王秉生出了嫌隙。

  见何伦接受了事实,糜晃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王夷甫策划,他们配合的这场阴谋中,没有人是高尚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狠手辣之辈,从头到尾都在算计,甚至包括了张方……

  ******

  建武元年(304)九月初五,洛阳城北,天高云淡,和风习习。

  一大一小两条驿道上,大队军士汹涌南下。

  驿道两侧的农田之中,骑兵纵横驱驰,蹄声如雷。

  一万五千步卒、六千骑军,外加沿途收容的溃兵,全军两万七八千人,这便是张方的全部实力。此时抵达的为先头部队,一共三千步卒、五百骑兵,另有骑兵三千,尚留在芒山之中,原地待命。

  张方引亲兵率先奔至洛阳城外,远远巡视一圈后,下令在城北扎营。

  他打老了仗,一瞬间已在脑海中推演出了好几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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