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199节
刘淮则是干脆没有绷住,直接乐出声来,不由得用胳膊肘捅了捅陆游的腰:“陆先生,你看,这宋国朝廷里还是有些明白人的。”
陆游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端起酒盏,将其中白水一饮而尽。
再受这种夹板气,早晚得被憋屈死。
庆功宴草草结束,刘淮等四人作为山东义军的代表,被留了下来,以作试探考察。
所谓统战价值都是打出来的,在今日立功之后,刘淮的待遇可以说直线上升,营帐直接被安排在了帅帐之旁,靖难与天平两杆大旗干脆并立在刘锜大旗之旁,极尽尊崇。
“今日的战事太急促了。”一入帅帐,刘淮就看到刘锜坐在榻上,身上裹着毯子,虽然依旧是病恹恹的感觉,却是强行打起精神来,先是表示了歉意,随后用目光仔细打量了几遍之后,方才说道:“果真都是英雄人物,诸位都是山东义军,可知山东情景?”
刘淮正色说道:“我等山东义军,奉忠义军都统魏公讳胜之命,前来助战。共有两支大军,为靖难军三千人,天平军两千人。此外,还有张公张敌万三千东平军与李公浙江水军汇合一处,在大江驻扎。”
说到这里,刘淮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前因后果,在数月之前就应该写过文书,上报朝廷,为何刘都统此时还有此问?”
刘锜与叶义问对视了一眼,随后正色摇头:“老夫确实不知道山东义军情况,想必朝廷也是不知。因为老夫总揽两淮战事,朝廷断不会有瞒着老夫的道理。”
刘淮看了一眼身侧的陆游,彻底无语了。
早知道还为这文书争论个什么劲啊,人家宋国朝廷根本就没把你当一回。
饶是刘淮对宋国各方面的拉胯已经有些一些心理准备,却依旧被震惊的不轻。
这可是数万归宋的兵马!这可是半个山东的地盘!这可是宋金大战之际插在金军身后的一柄利刃!宋国朝堂衮衮诸公将国家大事当什么了?!
陆游也是一阵恍惚。
他已经跟楚州通判徐宗偃通过气了,已经确定了这封文书肯定通过官方的渠道,慎之又慎的送到了朝廷中枢,不会有中途遗失的可能。
然而现在不仅仅是经略相公,枢密相公也不知道这码事,这他娘的是被谁压住了?!
刘淮想了片刻,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对刘锜诚恳说道:“我等孤悬在敌境中,全凭着一腔孤勇,南下抗金,只是不知道战事究竟如何了?”
刘锜轻轻咳嗦两声,无奈的说道:“刘大郎是聪明人,老夫就不说虚言了。两淮已经全失,金军已经站稳了脚跟,不是仓促可敌的了。若老夫能年轻二十岁,说不得还能上阵杀敌,可如今……只能固守以待天时罢了。”
刘淮点头以对。
这不仅仅是刘锜一个人已然老病的问题,而是靖康年间的南渡北人纷纷凋零的结果。
这些南渡北人都是远离家乡,与女真人有血海深仇之人,他们的战斗欲望与复仇想法最为强烈,时时刻刻不忘打回老家去。
就比如刘锜打出顺昌大捷时的兵马,就是接手自王彦的八字军,那可是太行山义军,是从河北晋地一路难逃到两淮的汉人,他们想回家都想疯了,正面与铁浮屠对冲都不在话下,就是要跟金贼拼到底。
但是现在,这些精兵生命中最为雄壮的二十年已经被彻底浪费掉,对于他们的儿孙来说,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父辈口中的故乡却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事,还如何能保持战力?
刘锜的无能为力,并不是他无能,而是整个时代的大势已经抛弃他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就是这个道理。
“刘都统,老夫年长几岁,又是同姓,就托大唤你一声贤侄了。”见刘淮还在沉思,刘锜却是忍不住开口:“贤侄,你们这五千精兵,究竟要去往何方参战?”
刘淮拱手:“愿听从都统将令。”
刘锜笑着摆了摆手,复又咳嗦两声:“贤侄,老夫也是从弱冠之时就上阵厮杀的老革了,自与西贼在河套厮杀开始,到如今困守大江,无论是好汉还是孬汉都见识过。
照理说,既然是汉家儿郎,且到了两淮来抗金,就应该受老夫的军令。
但老夫一见你就知晓,你与那大小眼、韩泼五一般,都是有自己心思的好汉。你这种人,绝对不会避战畏战,却一定有自己的主意,轻易不会将性命前途托付给他人。
就算老夫想要命令你,若是不合你心意,你肯定会想办法抗命的,不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贤侄对如今局势,究竟要如何去做?”
刘淮笑容转淡,想了片刻后正色说道:“我军的确是要有去处,镇江府两岸已经聚集了足够多的兵马。然而此地正如都统所说,自保足够,进取却不足,而且今日我冷眼旁观,除了一二人之外,余者皆是碌碌,我绝不会将我军侧翼交于他们!”
顿了顿,刘淮继续说道:“但究竟如何,还是得看李公与张公的水军能如何。唉,终究没在山东将金国水军全都宰了,让他们入了大江,变数太大了。”
刘锜也是莫名一叹,喃喃自语:“是啊,金军竟然有水军了,张广那厮……唉,坏我大事!”
如果不是张广弃了真州,一溜烟的跑回建康,今日说不得就能与李宝张荣前后夹击,将金国水军全都弄死在大江上。
“贤侄,天色也已经晚了,今日且好好休息,其余明日再议。”刘锜脸上浮起一丝疲色:“也请明日陆司直能将山东事与我说清楚。”
陆游拱了拱手,口中称是。
几人互相见礼拜别后,刚刚回到给他们准备的军帐,还没有互相说上几句话,就有小厮过来传讯,说是叶相公请陆司直一叙。
“老陆。”今日没说过几句话,却是胜了又胜的何伯求终于嗤笑出声:“等会儿说话时可要动动脑子,别把我等全都卖了。”
陆游憋了一肚子火,刚要趁势发泄出来,刘淮就连忙拦到两人身前:“陆先生,那可是宋国的枢密相公,即便是不知兵,却也能调动些兵马与辎重,接下来咱们山东义军是吃糠咽菜还是吃香的喝辣的,就看你能不能把他哄开心了。”
陆游闻言,复又是一叹,直接摇头离去。
然而走到帐门时,陆游却是突兀回头,正色说道:“你们要相信我,我是忠于北伐大业的。”
最先回应他的,却是一直跟他不对付的何伯求:“这还用说,你赶紧去吧,莫让叶相公久等!”
第322章 主战非主和
叶义问回到自家营帐后,用清水净面之后,突然就想到了刘锜明日要和陆游详谈,立即就下了决断。
这必然是刘锜要拉拢陆游,不成,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如此想着,叶义问复又拿出了相公的做派,换了一身衣袍,让亲信将陆游请来,说要彻夜详谈,叙叙旧谊。
待真的近距离看到陆游之后,叶义问却猛然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是小觑了对方。
原本以为陆游只是有些许文名的清贵官人,然而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后,其人只是站在原地,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竟然让叶义问觉得陆游比自己更像一个相公。
“陆司直且坐。”叶义问倒是没有自惭形秽的意思,更没有嫉贤妒能的想法,宋国主战派已经被压制几十年了,精华人物或被贬谪,或被冤杀,还有许多人已经变成了垂垂老朽。
现在金国已经用实际行动给了宋国主和派重重一记耳光,主战派正是用武之地,就连那空有志向却无甚能力的张浚都被起复,哪里会排斥新鲜血液?
陆游宦海沉浮多年,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很快就与叶义问叙旧完毕,并通过爷爷陆佃与叶义问叔父的关系搭上了线,六十三岁的叶义问很快就将三十七岁的陆游认作子侄辈,并用贤侄相称。
“贤侄,这一路上辛苦你了。”叶义问亲自斟了一杯茶,端到陆游面前。
陆游接过后轻轻一叹,立即言道:“为国效力,不敢言苦。”
叶义问同样长叹:“若大宋官员都如贤侄这般,这天下事,如何能崩坏到如此程度。”
陆游探身压低声音说道:“世叔,恕我直言,这是我大宋从丰亨豫大的靖康年间就有的积弊,在如今再次爆发了而已,如果不趁此机会来改正,那么即便这次守住了,二十年后又待如何?”
叶义问点头:“贤侄说的确实有理,此时正当广纳贤才,以绝苟且偏安之念。”
这就是叶义问擅长的领域了,政治斗争嘛,从宋初开始都是士大夫的强项,虽然近几十年,秦桧秦老狗仗着金国的势,横压一切人物,甚至将赵构逼得靴中藏刃,但现在秦桧死了,各个政治派别自然就活跃起来了。
当然,别看主战派与主和派互相指着对方是误国小人,但主战派内部也不可能和气一片。
就比如叶义问与另一位主战派大佬汤鹏举,那真的是水火不容,叶义问甚至曾经骂过汤鹏举‘一桧死而一桧生’。
就算大敌当头,也不可能停止政治斗争,死也要斗到底的。哪怕目标一致,却也互相看不顺眼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那句话:跟这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大宋呢?
在历史上,叶义问的力量相对薄弱,更因为身为枢密相公却不通军事,在总揽两淮战事的时候闹了很多洋相,谁都能糊弄他一把,以至于在金国退兵之后,叶义问就被一撸到底,为两淮溃败负了总责,撵到提举道观安置的了。
但如今,虽然宋军依旧溃败得很彻底,但叶义问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最起码接下来决不能让金军过得大江才是,最好能打出几场漂亮的大捷。
而已经打出大捷,并且明摆着在朝廷中毫无根基的山东义军就成了叶义问重点拉拢的对象。
刘淮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中间没个牵线搭桥的,干巴巴说利益交换实在是过于武夫行径了,也就推着陆游来与叶义问交涉。
这倒不是说刘淮铁了心要投靠宋国了,而是虽然已经南下参战,大家就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但总有人会不开眼搞小动作,别的不说,供应的粮草缺一些斤两,晚到一两天,都是很常见的手段。
跟一名枢密相公交好,总会少一些明枪暗箭的。
也因此,无论刘淮还是何伯求都在催促陆游迅速去见叶义问,务必要把这名枢密相公忽悠瘸了。
陆游见叶义问表态,直接拱手说道:“山东汉儿已经对金贼忍无可忍,举旗抗金,并南下大宋助战,堪称忠心耿耿,还请叶相公能给他们一个说法,可不要寒了壮士之心。”
“好说好说。”叶义问舒了一口气,知道这是陆游代表南下的山东义军表态了。
只要他们通过叶义问来请求封赏,那么按照政治传统,这些人都算跟叶义问同一政治派系了。
当然,这也不是死死绑定的,宋国的体制就注定这种互为表里的文武同盟是松散,只能靠道德而不能靠政治规矩来约束,但如果贸然反出,也必然会遭遇反噬。
最典型的就是北宋时期的狄青,在政治上反复横跳,搞得自己在朝中举目皆敌,最终忧惧而死。
“贤侄,山东究竟是什么局面?山东义军究竟堪不堪用?又经历了几场大战?”双方关系又拉近一层之后,叶义问就进入了正题:“贤侄,老夫虽是同知枢密院事,却不识军旅,闹过许多笑话,军中唤老夫白地枢密,老夫也不是不知,却是真的难以反驳。还望贤侄能多多助我。”
说到最后,叶义问脸上已经全是苦笑。
说实话,他真的有心学一学韩琦、夏竦那些相公,逮住两个刺头直接杀了,狠狠整治一下这些武夫。
可关键在于,叶义问在军事上的经验堪称文盲,就算想要杀人都不知道要杀谁,生怕杀错了人,反而把士气搞崩溃了,大江都没办法守。
陆游同样报以苦笑:“世叔,我同样也不知兵,却也是在军中厮混过,跟着魏公、刘大郎等名将处理过军务,也算是能照猫画虎,说一些纸上谈兵之言。”
叶义问点头,复又疑问:“那魏胜与刘淮,真的算是名将吗?你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陆游正色说道:“如果此二人不算当世名将,那这天下就没有什么能顶事的军将了。至于我与他们二人的相识,那就得从我赴楚州清理刑狱说起了……”
很快,忠义军一路征战,一路抗金的故事就在陆游口中娓娓道来。
泥泞行军时的艰苦,攻下海州的兴奋,进攻沂州时的算计,武兴军泰山压顶时的忐忑,金国水军南下时的决绝,到最后终于横扫山东南部金国军事力量的振奋,都一一通过陆游之口,展现在了叶义问面前。
当然,这其中也隐去了一些可能犯忌讳的东西,比如那四面写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认旗;比如忠义军在山东搞清除土豪劣绅,分田分地;再比如何伯求等山东豪强降刘不降宋之类的言语。
饶是如此,这番惊心动魄的北伐经历,也让叶义问感叹连连,听得如痴如醉。
听到在大伊镇被救下来的徐二丫时,叶义问也会哀民生之多艰;听到忠义军在芦苇荡孤军深入以作埋伏的时候,他也会感叹刘淮等人的勇武;听到天平军南下与忠义军夹击沂州时,他也会称赞耿京审时度势当上书表彰;听到武兴军泰山压顶般的袭来时,他也会紧张得双手颤动。
待听到李宝北上,与魏胜、张荣汇合之时,叶义问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听到武兴军与威镇军全都覆灭之时,叶义问终于忍耐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痛快,真是痛快!二十多年了,自那岳鹏举之后,这是最让老夫畅快的一日!当然浮一大白!”
叶义问倒是没有怀疑陆游在说谎,这种事情一探便知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陆游在讲述过程中,不断从口袋中掏出一些零星的物什,给他过目。
其中竟然有武兴军都统的大印,这是做不得假的。
“这魏胜与刘淮倒是真真正正的英雄人物了。”说到这里,叶义问又是一叹:“只是此次南下的只有这刘大郎,却没有魏大刀,没见到此人风采,甚为遗憾。”
陆游拱手说道:“世叔,这就是我要说的了……”
说着,陆游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几上画出了山川地形,将山东义军试图截断金军后路,扰乱金国后方的计划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到了此时,叶义问已经不是怦然心动,而是心花怒放了。
如果这套计划能成功,那这挽天倾的功劳难道还不能分润叶相公一二?
如果能超常发挥,将攻入两淮的七万金国正军外带金国皇帝一起摁死,他叶义问叶相公岂不是成了主战派的绝对赤帜?
到时候能上史书,能被立庙,能流传千古的!
想到这里,叶义问不由得起身上前握住了陆游的双手:“贤侄,今日你也看到了,两淮兵马已经丧胆失气,一时间难以大用了。为天下苍生计,为道统传承计,还望贤侄能多多助我,立此泼天大功!”
到了最后,叶义问到底还是没忍住自己的贪婪嘴脸,让陆游感到一阵无语。
虽然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但叶义问也太着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