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221节
数刻钟之前。
已经成了一座巨大军营的西采石最东端临江处,金军的土山望楼已经初步建成。
这可不是阿里刮所建的那种普通望楼,而是金军在原本一处高地上垒土为山,然后将土夯实后所建造而成的平台。
平台有六米高,顶端平台有百余平米,足以让完颜亮及他的文武官员立于其上,临江观战。
高台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旗帜,而烈烈旌旗下数十军官文臣簇拥着的,正是金国当今的皇帝完颜亮了。
眼见舰队从下游浩荡而来,金军上下也是极为振奋,一时间叫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只有完颜亮居中而坐,望着江面不发一言。
待到金军舰船损失惨重,落荒而逃后,所有文武又是一时错愕,不知该说些什么。
完颜亮依然面沉如水,坐在座位上,用马鞭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的裙甲,发出啪啪的声音。
“陛下,苏保衡丧师辱国,臣请斩之以正军纪军法。”还是完颜元宜昂首出列,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且观之……”完颜亮淡淡说了一句,扫了一眼完颜元宜,就挥手让其归列。
完颜元宜一句不成之后,直接躬身回到臣子行列,随后不发一言。
数十文武官员一起陪着自家皇帝吹着冰冷江风。
完颜元宜其实并不是想杀苏保衡,而是想保。他出此言的原因正是他对完颜亮太了解了,若是完颜亮想杀苏保衡,那谁都拦不住。可若是有人说要杀苏保衡,完颜亮心中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苏保衡又为国得罪人了。如此一来,对于苏保衡连重责都不会有。
至于完颜元宜为何要保苏保衡,只是因为两人虽然之前是政敌的关系,但他在写信提醒苏保衡小心山东义军之后,关系已经极大的缓和了,以后说不得还能当政治盟友。
而且接下来威慑宋军也是需要水军出力的,完颜元宜也是真的害怕完颜亮脑袋一热,直接将苏保衡剁了,那接下来就不用再打了。
两刻之后,一身尘土苏保衡报名入营,来到了土台之畔,唱名之后解下武器,随后被卫士引上高台。
“一年未见,陛下风采依旧!”苏保衡大礼参拜后,第一句话却是一句家常。
“苏卿却是衰老了许多。”完颜亮喟然一叹,亲自扶起了跪倒在地,一身重甲的苏保衡。
“一路赶来,苏卿辛苦了,船队可安置好了?”完颜亮问道。
“在下游乌江县驻扎。”苏保衡回应道:“有副都统压阵,自然无忧。”
原本只有五千神锋军随大军赴采石,然而苏保衡在第二日就火速整饬出了剩下的兵马,只留下武成军来留守真州,堵住下游的李宝、张荣后,就孤注一掷的全军进发,追上了完颜郑家。
随驾出征的金国中枢官员听闻消息后纷纷暗叹。
要不人家苏保衡受宠呢,你看看这能力,看看这觉悟,看看这为国分忧的决心。
“郑家那小子可算有些长进了。”完颜亮含笑问道:“此次出战,可有所得?”
说着,完颜亮坐回座位,而苏保衡则是躬身侍立在一边。
“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自请重惩!”苏保衡低头请罪道。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完颜亮先是缓缓吟诵了杜牧的一首诗,随后坦然以对:“北人行马,南人驭舟,咱们确实技不如人。败就是败了,知耻后再打回来就是了,不至如此。”
“若是哪位将军打一次败仗,俺就得斩一颗人头,咱大金朝堂早就被清扫一空了。”
说着,完颜亮却是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当众笑了起来。
高台上的文武却是不敢笑,完颜亮笑完之后,敛颜问道:“这次损兵折将,不知苏卿可有所得?可寻得一二破敌之法?”
“莫要避讳,俺们这些人陆上攻城拔寨自然无往不利,可在水中苏卿自然是俺们所有人的夫子。若想要渡江,还需要苏卿多多出力……”
苏保衡斟酌了一下说道:“老臣确有所得,可在这之前,老臣却是有一问的。”
“苏卿且直言。”完颜亮望着从江心洲出发向金军营垒驶来的几艘宋军车船,对苏保衡郑重说道。
“老臣从真州星夜兼程来到此处,只是因为当时听闻有一个猛安已然占领采石矶浮桥。可此时看来并非如此,究竟是有人谎报军情,还是宋军将那个猛安覆了?”苏保衡拱手一字一顿的问道。
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一名披甲武士对其怒目而视,其人面黑如碳,一个蒜头朝天鼻加上一双绿豆眼,四个窟窿一齐瞪人,令人望而生惧。
“呵……”完颜亮笑了一声:“武平总管,完颜阿邻!该你说话了!”
那名黑脸汉子,也就是随驾三名马步军总管之一的完颜阿邻,立即单膝跪地,对完颜亮唱了个大诺说道:“前因后果已查明,阿里刮确是已然占据浮桥与渡口,然则昨日宋军中来了个唤作虞允文的奢遮人物,还有个唤作刘淮的山东大将,带着宋军五千残兵两日三战,在昨夜后半,占领了东渡口大营,并且断了浮桥。”
“阿里刮所部除却大江西岸留守的几十战兵,全军覆没。”完颜阿邻咬牙切齿的说道。
要知道,第一猛安一般都有全军最好的军卒,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待遇,他们是可以以一当十的!
现在把战力最为强大的猛安丢了,完颜阿邻如何不心痛?
“虞允文?”苏保衡皱眉问道:“此人听来耳熟?是什么名师大将吗?”
“去年的贺正旦使,俺见过一面。”完颜亮出言解释道:“虽然弓术了得,但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没想到还有此等能耐。”
完颜亮说罢,叹口气说道:“早知如此,应该留下他的。”
“如此说来,力有不逮,倒也无话可说。”苏保衡喟然道。
“南朝汉人精华荟萃,终归有些说法的。”完颜亮看着宋军的四艘车船停在江中,一艘小船载着一名宋军军士将其送到小洲上,微微叹道。
也不知是在说虞允文,还是在说这名孤舟挑战的勇士。
还没等苏保衡继续往下说,那名宋军就喝骂挑战起来。声音之大将高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第353章 天命无非既人心
“这鸟厮自称汉将?”
河对面高台上,完颜亮听闻从江面上孤舟挑战之人自曝的身份,竟然一时失笑出声。
“若这汉人天下乃是大汉的,俺们这些人如何敢来这里?”虽说金国已立国已四十余年,完颜氏也当了百多年的军事贵族,但完颜亮言语口音还是一口一个俺,一口一个鸟,还保留着辽东渔猎民族时的习惯。
“可惜啊可惜。”完颜亮笑意不减:“大汉早已失却了天命。”
说罢,完颜亮嘎巴了一下嘴,问周围文武大员:“你们且说说,这个天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种事哪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啊?!
什么天人感应,五德轮回这些大家都只是说说而已,你要问那些道学先生的心里话,他们也不见得认这一套。
认什么呢?五代十国的那些军阀已经用行动把事情讲明白了。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但这种话谁敢当着一个皇帝的面说?
“臣以为,天命……天命即是人心。”完颜元宜见完颜亮将目光投过来,硬着头皮出列拱手回道。
“说得好!”完颜亮抚掌大笑道:“移特辇不愧为俺们大金数得着的聪明人。”
完颜元宜干笑一声,躬身回到臣子行列。
完颜亮还是不理江上辛弃疾的挑战喝骂,继续面带微笑的说道:“黄巾之乱后,乱臣贼子窥见中枢衰弱而离心离德,而使大汉没了人心,天命自然就没了。而如我大金开国时,豪杰如云,猛士如雨,万众归心则自有国运。”
周围文武也不知完颜亮到底要说些什么,所以也只是肃立在冬日冷风中静听。
“但这人心到底还是要落到人身上,”完颜亮表情渐渐严肃:“所以章邯降,大秦亡,姜维死,大汉亡。只有这些为国而战,为国而死的人死光了,他们的国家才会真正灭亡。”
“而赵宋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于江南半壁,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当年四太子搜山检海未能竟全功,没抓住赵构那个废物还是其次,竟然放过了岳飞、韩世忠这等心向赵宋的中原豪杰,使得他们休养生息后竟差点颠覆了大金社稷。”
完颜亮语速加快,似在跟周围重臣言语,又似在自言自语。他顿了顿嗤笑一声:“还好,此等英雄人物竟然被赵宋自毁长城。”
“陛下,我大金铁骑自不惧什么岳家军、韩家军。”见完颜亮越说越不对味,宠臣武平总管完颜阿邻再次出列行礼道:“还请陛下休得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你们不怕,俺却是怕的。有什么说什么,莫学宋人那套。岳鹏举盖世名将,承认打不过他、怕他不丢人。”完颜亮对完颜阿邻这种纯粹的武夫一向很优容,也不在意完颜阿邻的劝谏:“说句实话,若对面是那岳鹏举领兵,俺兴许连南下的念头都不会有。”
“你们莫要不信。四太子何等英雄了得,可曾在那大小眼手底讨过好?军中的那句撼山易,撼岳家军难难道是宋人编的吗?四太子听闻南朝毒杀岳鹏举于大理寺时,长笑三声,大哭三声你们不少人亲眼所见,总做不得假吧?”完颜亮摆了摆手说得群臣脸色涨红一片。
完颜亮也不管他们怎么想,径直往下说道:“这次南下前,俺原本以为岳飞这样的人物都能被冤杀,宋廷上下一定早就对他们官家赵构离心离德。但此时看来,赵宋享天命二百年,还是有些说法的。”
完颜亮一振衣甲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临江而立:“但话又说回来,宋朝的天命在哪里呢?在赵构那个废物身上?在被掘了的赵宋皇陵上?还是在所谓的山河社稷坛上?”
“都不是!”完颜亮豁然拂袖转身,对着肃然而立的重臣们说道:“赵宋的天命就在对岸那些人身上!就在河上敢与俺大军争锋之人身上!就在那些敢反身对俺大金漏白刃之人身上!只要还有敢于与我大军临河相对之人,还有为赵宋奋力而战之人,还有敢孤舟挑战之人,这南朝的天命就完不了!”
完颜亮脸上狰狞一片,尽显暴君本色:“既如此,现在就从这个自称汉将的鸟厮开始,给俺一个一个杀,俺就不信,杀不绝这群汉地狗!”
“现在临时废除拔队斩军令,谁敢去迎战?”完颜亮指了指在江面上兀自叫骂的辛弃疾,对簇拥在高台周围的军官们喝道:“谁去打头阵,替俺绝了赵宋的天命!”
自行军万户之下,猛安谋克中应声者无数。
少顷,就在辛弃疾已经有些不耐烦,以为金军已经下令决心当缩头乌龟的时候,西采石水寨轰然大开,十数艘载着甲士的小船从从中驶出,来到了小洲之畔。
这是军前又是君前,行致师之礼,几乎是肯定要上史书的,所以即便金军可以一拥而上,也依旧保持了秩序,在互相谦让了一下后,由一名手持长刀的甲士打了头阵。
长刀甲士先是直接摘下阻碍视线的头盔,扔到一旁,露出光溜溜的脑壳与两条辫发。他举起长刀,遥遥指向了辛弃疾,狞笑说道:“兀那南狗,爷爷是……”
辛弃疾扛起长槊,摆手说道:“废这么多话作甚,三息之后你就死了,老子不在意腰间首级叫什么!”
长刀甲士勃然大怒,竖起长刀,猛扑上来:“受死!”
辛弃疾依旧扛着长槊,在对方距自己三步左右之时,手中长槊如同灵蛇一般猛然刺出,拨开金军甲士手中长刀后,长槊只是微微一探,就收了回来。
一颗血珠沿着槊头锋刃流下,氤氲在白色的长缨中,点出鲜红的梅花。
长刀甲士依照惯性踉跄向前跑了两步,随后扔下长刀,捂着喉咙单膝跪倒在地,鲜血从他的指缝中喷涌而出,不多时,其人的气力就随之耗空,扑通一声扑倒在地,毫无声息了。
从战斗到死亡,果真只有三息而已。
眼见着辛弃疾挥舞重型长槊犹如挥舞草茎般轻松写意,金军相顾骇然,而宋军则是齐声欢呼起来。
“击鼓助威!”
李道见状也大喜,直接来到鼓手力士身旁,夺过鼓槌,亲自开始了擂鼓。
小船上的金军互相看了看,还是有自恃勇武的金军站了起来,走上了小洲。
现在是绝对没有办法退的,说难听点,就算死在辛弃疾手上,那也是力战而死,而若是临阵脱逃,先不说会不会被以逃兵罪论处,一个懦夫的名头是跑不了的。都是好汉,与其社会性死亡,还不如现在就拼了!
而且,战争从来就不是个人逞勇的地方,车轮战下来,项羽都弄死了,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辛弃疾?
应该说第二名金军还是吸收了前人经验的,不止戴好了头盔,甚至将顿项都放了下来,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露在外面。
然而在三息之后,第二名金军依旧被辛弃疾用沉重的长槊打翻在地,辛弃疾大步向前,金军甲士还没有起身,就见硕大的槊头在视界中急剧放大,直接从顿项与盔沿的缝隙插了进去,
宋军的欢呼声更大了。
就连江心洲上的军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隔着江面遥遥相望。
第三名金军踏上小洲之时,宋军船上传来的歌声却是让所有人一愣。
“一条大河,波浪宽……”
第三名金军甲士左手一面钢盾,右手一把尖头铁锏,明显是怕了辛弃疾手中长槊,想要近身缠斗。
辛弃疾笑了一声,将长槊插在地上,拔出两把重剑,剑尖向前,摆出了防守进攻的架势,心中却有些纳闷:“刘大郎所唱的战歌虽然都不够刚硬,但这首确实是太柔了一些,这也能算是战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