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4节
所以,张玉被武兴军都统蒙恬镇国点了将,领三个谋克来此受罪。
虽然张玉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委屈,军令如山下,也只能征调签军,从海州来到宋金对峙的前线。
而蒙恬镇国则亲率武兴军大部西行至汴梁,与徒单贞兵合一处,兵锋直指盱眙军,只等着完颜亮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南下攻宋。
大的战略张玉管不着,然而从海州开往涟水的一路上,征来的签军死了些,逃了些,使他不得不从破破烂烂的涟水县再次强征汉儿。
谁能想到,在征来的百余签军中,竟然有这么多刺头?
“不要慌!”张玉一边系着牛皮腰带,一边从营帐中走出,大声呵斥着下属:“派个人告诉王显,五屈指内不把他的谋克列阵,乃公活剐了他!”
说罢张玉指着签军营寨的门口,扭头对身侧一人说道:“撒八,你带几人骑马去堵住那里,多带火把,知道如何去做吗?”
那名唤作仆散撒八的高大汉子立即点头,招呼了一下周围七八名布衣武士,随即又有些犹豫说道:“将军,既有人袭营,那你的安危……”
“俺有个屁的危险!”张玉满不在乎的说道:“只有放火却没有喊杀,贼人但凡超过十人俺把招子抠出来喂狗。速速去拦住签军,马跑了容易找,人跑了到哪找去?!”
仆散撒八当即颔首,牵来捆在帐旁的战马,各自拿好兵刃,并排向纷乱不止的签军营寨门口冲去。
绝大多数签军在乱起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逃跑,而是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营内乱窜。
因为这年头普遍营养不良,几乎人人都有夜盲症,就算是一两聪明人知道此时是逃脱的好时机,可人影幢幢中,根本找不到营门在哪里。
刘淮等人隔着栅栏扔进来的燃烧柴垛虽然不能给签军指引方向,却使得这些汉儿民夫本能的想要远离火焰,人推人人挤人之下,签军找到了逃离的方向,开始哭喊着蜂拥向辕门狂奔。
仆散撒八恰在此刻赶到辕门口,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长刀,望着签军人潮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他的身侧只有八人,对面签军足有千人之众,人数过于悬殊,以至于这九骑就如同大江中的小舟,顷刻之间就能倾覆。
可仆散撒八却不退反进,与其余八骑一起并排呼喝前压。
他知道如果不把这种混乱掐死在萌芽,一旦签军真的发生营啸之类的大乱,那别说自己这九骑,就算是九十骑,也会被营啸卷进去,变成混乱的一部分。
仆散撒八的当机立断确实是震慑了签军,不说马上的骑士,单单是九匹并排前行、不断嘶鸣的骏马就有巨大的威慑力。
火把照耀下,金军抽出长刀对着靠近的签军放肆砍杀,鲜血使得签军快速冷静下来,前排的汉儿止住脚步想要后退,后方的汉儿却根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依旧大呼小叫的蜂拥向前。
近二百余汉儿签军在签军营门前挤成了一个大疙瘩。
仆散撒八长刀尖端插着一颗头颅,高高举起,驱动战马继续不急不缓的向前压去:“杀!”
“杀!”
“杀!”
其余八名金骑同时高呼。
在金军精锐骑兵的压迫下,签军虽然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却是群龙无首,气势上被金骑压服,恐惧的驱使下,一千汉儿渐渐噤声。
远远望着彼处战局的张玉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张玉身边只剩下五名亲卫,他先是狠狠的看了一眼后营的火势,随即强忍愤怒,对着亲卫说道:“别管什么顿项披膊裙甲了,胸甲头盔穿好了就牵俺马来!”
他不是不着急,而是因为着急没用。后营已经这样了,能烧的已经烧起来了,他虽是一军之将,在这种混乱中军令根本无法传达下去。
虽然是黑夜中,又是风又是火的,然而张玉的镇定还是给了金军些许底气,不少匆匆忙忙跑出营帐的金军,抬眼看到自家猛安在帐前束甲,不由得也会变得镇定。
就在大营渐渐趋于平静之时,张玉却突然发现,有数骑从后营大火中猛然跃出,一路闷不做声的向签军营门前冲去。
“快上马!随俺来!”
多年的战场厮杀使得张玉马上猜到,这几骑就是今夜之乱的罪魁祸首。愤怒涌上心头,他来不及多想,当即翻身上马,绕过小寨木栏后向着那数骑身后杀去。
照理说,张玉此时最应该做的只是找个灯火通明的高台,让四方兵马能看到他即可。战场上一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张玉虽然也算是悍将,可一个人又能杀多少敌人?
但凡能点齐一个谋克(百人队),不必张玉亲自上阵要快吗?
可作为中低级军官,亲临一线率军冲阵本来就是他的职责,此时见到有敌人在营寨前来往,让张玉如何能忍?
五名金军亲卫只是愣了愣,同样来不及劝谏就反射性的上马,各挺长枪跟随自家猛安纵马狂奔,就连旗手也反射性的举起了猛安大旗。
然而张玉这一动,却让刚刚整军到一半,仅仅集结起三十余人的王显心下一惊,同样反射性的带领部下先前冲去,想要赶在张玉之前迎击敌人。
王显却忘了,他作为临阵主将,所有人都是看着他的旗帜行动的。
他既然动了,也就使得已经聚集起来却没有列阵的金军彻底混乱,有的想要继续列阵,有的则跟着王显的谋克大旗向前移动,原本还算宽敞的营寨间道瞬间变得拥挤。
夜间遭遇突袭,行动稍稍出错就会出现许多莫名其妙的情况,王显的错误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可是被堵住的张玉也只能勒马减速,眼睁睁的看着那几骑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杀进了仆散撒八的骑队中。
直到这是,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才轰然响起。
“我乃汉人刘淮!金贼受死!”
第6章 人事依依漫寂寥
“我乃汉人刘淮!金贼受死!”
刘淮感受着呼啸的夜风,感受着炙热的火焰,感受着胯下的战马,感受着手中的长刀,在切身实际的感受中,却又觉得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
他感到灵魂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持刀杀敌无算却不会骑马,另一部分曾纵马狂奔万里却不曾杀人。
待突破黑夜,来到签军大门前,见到在金军铁蹄下哀嚎的汉儿后,如同烈火一般的愤怒从刘淮胸中涌出,两个灵魂终于杂糅在一起,抑制不住的怒吼声脱口而出。
“我乃汉人刘淮!金贼受死!”
仆散撒八刚刚平定了签军的局势,他的长刀刀尖上还插着一枚人头,并用它来威吓签军,根本来不及应对来自侧后方的威胁。
刘淮松开魏昌的马缰,双手紧握刀柄,双腿用力,用力挥下。
雪亮的麻扎刀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火光映照其上,散发出一种迷离的色彩。
这抹色彩也是仆散撒八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借着马力、腿力、腰力、臂力,麻扎刀犹如切豆腐一般,从仆散撒八的脖子斩入,将其脑袋连带着半拉膀子一齐斩了下来。
刘淮一击既中,却并不停留,从其余金骑身前掠过,长刀一转,兜头向另一名金军砍去。
那名金军虽然反应了过来,却只来得及举起长矛微微抵挡,却根本挡不住如此巨大的力量,被直接打落下马。
霎时间,金军九骑一死一伤,原本整齐的队列也当即散乱。
刘淮纵马驰过,其余金军还没有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又有几骑从黑夜中杀出。
“耶耶是山东李三!到阎王爷那记得报俺的名字!”
如果说刘淮的愤怒还得由签军民夫的鲜血来引发,那李三等人的怒火根本就是倾四海之水都浇不灭的。
生活在金国治下的汉儿,那个没有悲惨的过往?那个活得像个人?
尤其金主完颜亮决意南征之后,金国对于治下汉民的横征暴敛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卖儿鬻女、破家灭门的之事在山东两路简直成了常态。
在这种大前提下,李三等人见到金军怎能不红眼。
李三的马术自然比不上刘淮,却也算是弓马娴熟,只见他奋力高举伸出长枪,将一名金军戳落下马。
然而这名金军不失悍勇本色,在坠落下马的一瞬间,竟然抱住了刺入腹中的长枪,试图将李三拉下马来。
李三也只能松手放矛,减慢马速,稳定身体。
就这么一耽搁的工夫,剩下的六名金军已经反应了过来,当即齐声发喊,正面迎向了李三等人。
双方都只着布衣的轻骑,骑术也不相上下,在营寨门口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厮杀在一起,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余地,双方近乎以命换命的方式来战斗。
刘淮先寻着伏在马上的魏昌,随即拨马返身,再次从战团的斜后方插入。
金军虽然已有准备,却架不住刘淮的力量太大了,即使用圆盾架住了麻扎刀,却依旧会被打落下马,摔个七荤八素。
魏昌趴在马上,全身乱扭,却根本控制不住战马,参与不了战局,不由得焦急万分。眼见被打落下马的金军又有人顽强的站起来,魏昌干脆从马上跳了下来,结结实实的摔了个跟头之后,从地上捡起一杆长矛,怪叫一声,奋力前刺。
那名金军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刚想去偷袭刘淮,却听见身后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地上。
魏昌踏着金军的尸体,试图将长矛拔出来,却不知道是哪里卡住了,只能将长矛扔到一边,俯身去捡那金军的刀。
然而随着那金军身上的创口在视野中放大,魏昌终于忍不住,单膝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因为已经近一天没吃东西,所以魏昌吐也吐不出什么,只有一些酸水而已。
“阿昌!站起来!”刘淮回头见状,大声喊道。
此时已经有零零星星的金军从外围围了上来,他们虽然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情况,甚至在混战中也难分敌我,所以没有直接加入战团。
可若是继续停留在原地,那就真的死定了。
魏昌摆了摆手,摇摇晃晃的抽刀立起,又从地上捡起圆盾,扈从在刘淮身旁,继续向前砍杀。
两人一步一骑,几乎以所向披靡的姿态,来到了李三身边。
眼见汉儿签军依旧畏畏缩缩,不敢踏出营寨大门,刘淮到底有些气急败坏,径直勒马,用长刀指着签军大吼:“大宋天兵已至,山东汉儿,随我杀金贼啊!”
话声刚落,就在其余人还满脸恐惧畏缩不前的时候,一名满脸皱纹的干瘦老者从人群中跑了出来。
然而这名先行者却没有通过刘淮杀出的通道逃出营寨,而是扑在营门口的一具年轻的尸首上,抱起对方的头颅跪地大哭起来。
泪水划过纵横如沟壑的皱纹落在地上,老者将年轻人的头颅揽入怀中。
“这……这名刚刚被金军杀害的签军,应该是老者的儿子。”刘淮微微有些恍然。
然而还没等刘淮有所反应,老者的动作已经引起了连锁反应。
汉儿签军争先恐后的从营门中涌出,很快就将老者推倒,无数只大脚踩踏而过,淹没了老者与他儿子的身影。
刘淮举起长刀,又颓然放下。
他又能如何呢?
去把这些满脸惊恐的汉儿签军全都斩杀在此?再来个老者来哭他们儿郎的尸首?
刘淮只是咆哮般的长叹一声,将魏昌拽到另一匹战马上,随后引着汹涌的人潮,向营外逃去。
期间也有少许自持勇武的金军想要阻拦签军人潮,然而很快被连人带马的推倒,踩踏成肉泥。
不少持重的金军军官看着这一幕,脸色都有些苍白,随即命令身侧的士卒向后退去。
签军已经炸营了,此时投入少数军队通过杀人来维持纪律已是不可能,只能让金军正军结阵在一起,不要被卷进混乱的洪流。
“跟上来!”刘淮回头大喊:“李三,带着还活着的人跟上来!”
李三的身上有两处刀伤,跟着他的三名乡人已有一人战死,其余两人也是气喘吁吁,浑身带伤。
他听闻此言,一手捂着肋侧的刀口,回头招呼两名乡人:“走!”
“宋狗!你们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