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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北伐进行到底 第68节

  张百草怒目以对,抓住刀柄攥得吱吱作响,却终究无话可说。

  马金陀却如同没看到张百草的表情,继续朗声出言:“其实你三舅公真的是好运道,不,应该说你们张家庄都是好运道,张大哥与官人们走得近,躲过了前两次征调民夫纤夫。

  如你三舅公,无非就是家中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去当苦力。而俺那边就惨了,有的家中只剩下妇孺老弱,家中青壮全他娘的去沂水上拉纤去了。

  若不是宋人来帮忙,俺都不知道该咋办。”

  张丑斜眼看向马金陀:“阿陀,你这是怨俺处事不公了?”

  其余几名骑士也纷纷来看,目光不善。

  马金陀拱手:“大哥,俺自然不是这个意思。看看上下游的几个庄子就知道了,若不是大哥庇护,俺们连庄子都留不下,遑论那些青壮呢?只不过金国朝廷征调民夫的命令下来,总该有人去顶缸,大哥自然会从亲近疏远开始分别,俺们也怨不得旁人。”

  张丑不语,只是继续盯着马金陀。

  果然,马金陀的话没有说完,语气迅速变得激烈:“只不过大哥,人心都是肉长的,金国的皇帝,金国的朝廷,金国的知州如此对俺们,视俺们如粪土泥草。而宋人却是在双方互为敌人的时候,助俺们秋收。俺们又如何不会感激呢?

  要俺说,还不如投了宋人算了!让沂水上的苦力都回来,好好过日子!”

  张丑无语至极:“胡扯什么,金国能来多少兵马?宋人又有多少兵马至此?待到朝廷发兵,他们顶好的结果就是败走,他们可以回南朝,咱们呢?到时候都得死在这里!”

  马金陀干脆把话扯明白:“大哥既然不想投宋,那么咱们干脆反了吧!趁着有宋人为援军,趁着秋收已成的空档,趁着仆散知州他们都不在,大哥带着咱们直接造反,如何?”

  张丑连连摇头。

  张百草也是气急:“马金陀,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造反是把全族全庄人头别裤腰带上的大事,你愿意,别人愿意吗?”

  马金陀瞥了一眼张百草,又定定看着张丑,见对方始终没有搭话,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大哥,既然你不想投宋,也不想反,那只有一条路了。”

  说着马金陀指了指远方可以模模糊糊看到的忠义军大营:“大哥带着俺们打一打宋军大寨,将决心展示出来。”

  张丑觉得此言更加荒唐。

  且不论何伯求将主力带到临沂,张家庄以北的几个庄子只能凑出一千多号庄户,这点兵力还不够忠义军塞牙的。

  就说就算他张丑古今名将附体,一战而胜,他们除了付出累累死伤,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张丑是能封侯还能咋的?

  保卫乡梓吗?

  可忠义军也没干什么恶事啊!

  然而张丑却又立即反应了过来,马金陀可不是只有肌肉的寻常武夫,他说这话必有缘由。

  想到这里,张丑不由得悚然一惊:“阿陀,你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莫不是何家庄有人向宋军泄露庄中空虚,宋军要大举进攻,所以咱们要以攻代守?”

  因为都住在一个庄子里,都是街坊邻居乡里乡亲,所以庄户的行动可以瞒住其他人,却瞒不住自家乡人。

  宋人北伐军如此怀柔,何家庄中有人通风报信泄露风声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马金陀摇头以对:“这种消息,若非宋人得到确切的说法哪里会信?就算何家庄的人都向宋人出首,那宋人将领但凡是个有些脑子的,都会把这话当作埋伏。就像如果那些民夫跑过来跟俺说对面宋军大寨已空,俺又如何会信呢?”

  “俺说的是更为棘手之事,人心不稳了。”马金陀正色来言:“俺刚刚说的什么投宋,什么造反都不是妄言,因为俺的庄子已经有些不稳了,你们张家庄也绝对不会继续妥当下去。若不做点什么,以示决心,那过不了几日,咱们就会被自家人架起来,不反也得反了!”

  张丑闻言直接失态:“怎么可能?为什么?凭什么啊!就凭宋人这点小恩小惠?就凭宋人没抢他们的粮?就凭宋人没在他们收粮的时候杀了他们?就凭宋人派出些民夫协助他们收粮?”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张丑喘了两口粗气继续激愤说道:“难道他们都以为跟了宋人就能过天大的好日子?宋人也需要民夫的!那些民夫还就在他们眼前,帮他们收粮食呢!”

  马金陀定定的看着这位结义兄长,如何不明白张丑为何这番作态?还不是因为他也已经感觉到人心不稳了吗?只是一时间不愿意承认罢了。

  等到张丑说完之后,马金陀才郑重开口:“大哥,从忠义军民夫那里传来的消息。那宋人忠义军开始分田分地了。”

  张丑呆愣了片刻:“他们哪来的地?”

  马金陀诚恳回答:“大哥还想不明白吗?忠义军的土地当然都是从亲近金国的地主庄主和那些猛安谋克户手中夺来的,他们只不过把金国这些年干的事情反过来,再干了一遍而已。”

  张丑彻底呆愣住了,良久之后才出言:“真的吗?不会是宋人放的谣言吗?”

  马金陀摇头:“俺专门去问了,那些民夫中有的得到了家书,有的接到了乡人的口信,还有的甚至是因为家中分田,要保卫……那个词是啥来着,哦对……保卫胜利果实来主动参的军。

  其中立功将士得田最多,寻常将士其次,民夫再其次。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此多的人,如此详实的分田办法,如何是同时说谎造谣呢?”

  张百草在马上晃了晃,与其余骑士相顾骇然,却发现其中有两人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有这消息,当即醒悟:“这件事情,庄户们都知道了?宋军昨日才将民夫放出来,和庄户们杂混在一起,今日就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

  马金陀冷笑以对:“张二,你想清楚这是什么事情,这他娘的是分田分地!是安身立命的大事!一天传遍整个庄子,你觉得快?俺还觉得因为秋收而慢了哩!”

  张百草也愈加慌乱:“可,可为何没人来告诉大哥,也没人来告诉我?”

  马金陀喟然以对:“张二,你说说,你们张家庄谁的田地最多?如果要分,又要先分哪家的田?”

  张丑浑身哆嗦了一下,看着身旁的亲信骑士,在秋日的熏风中如坠冰窟。

  那两个骑士连忙在马上拱手,尴尬出言:“大爷,俺们没有这种放肆想法,只是觉得这种谣言不算个正经说法,所以就没跟大爷搅耳朵。”

  张百草摆了摆手,示意与他们无关,随即又有些咬牙启齿:“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难道忘了俺大哥的恩义了么?!”

  张丑立即呵斥自家二弟:“俺哪有什么恩义?!就算有些安民的心思,也被局势所磨,不得伸张。哪如人家忠义军干得漂亮?!”

  他原本想要通过呵斥二弟来让那两名亲信骑士安心,可见到两人的表情依旧讪讪,不由得又是一阵气闷。

  马金陀却是出言解围:“大哥,咱们上边这些人,都知道恶事是金国朝廷所做。但下边那些人,却只看到是大哥你将儿郎征发为苦力。对于他们来说,张二口中的恩义就是荒唐,什么恩义?将自家三舅公家儿孙送到沂水当纤夫的恩义吗?”

  张丑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马金陀继续诚恳说道:“大哥,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刚刚俺说的三策就是上中下三策,既然你不同意投宋,也不同意扯杆子造反,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如果此时不显一点手段,那就真的要人心丧尽了。”

  张丑冷汗直流,他万万想不到原本只是来探查敌情的小行动,却会被逼到这份上,犹豫片刻,在马上探身握住了马金陀的胳膊。

  “阿陀,你说的对,今日就是要下决断的时候了,出兵,立马就出兵。”张丑脸色变得狰狞:“今天就出兵!”

  马金陀胳膊被抓住,脸色不变,心中却是叹气。

  看演义时,古代谋士给上中下三策时,主君总选中策,当时自己还在腹诽,为何不选上策。

  现在轮到自己可倒好,自家主君选了个下策,只不过大丈夫既然投身效命就应尽力,也怪不得谁。

第119章 凭谁问廉颇老矣(二)

  张丑做事堪称雷厉风行。

  清晨时定下的计划,辰时刚过(上午九点),张丑只来得及派人跟崔蛤蟆打了声招呼,就已经集结了庄户,披坚执锐,率众出庄了。

  在与其余几个小庄子的庄户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八百人的规模后,张丑率军以庄子与庄子间的小路作隐蔽,慢慢向着忠义大军的军营摸了过去。

  在马金陀看来,张丑行动如此迅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慌了。

  这并不是因为忠义军的示好与分田分地的传言就让张丑慌乱不堪。

  而是金国数年间的横征暴敛,让山东百姓的怨气沸腾,张丑作为官府与百姓之间的中间者,就像是坐在天要塌下来的火山口之上,早就被拉扯得慌乱不堪了。

  魏胜的手段,只能说是点燃了炸药的引线。

  炸药却是金国设置的。

  而坐在即将爆炸的炸药上的张丑,无论做出什么事来自救,都无可厚非。

  但仓促之间出兵的后果就是,除了张丑以及其余充任高级军官的大管、小庄主,不止普通的庄户茫然一时,就连一些什长伙长也都纷纷犹疑起来。

  眼瞅着秋收就要完了,眼瞅着这天气越来越不好,不去抢收反而要把宝贵的青壮全集结起来去打仗。

  这是要做啥幺蛾子?

  普通的庄户家庭也不干啊,原本家中青壮就有好多被官府征走,秋收本来就困难,这关键时候又把剩余的壮劳力叫出去厮杀,你这庄主是不是诚心不让人活?租子是不是真的不想要了?!

  因为军队人数比较少,所以压力迅速传导到了张丑这里,逼得张丑不得不列驱马在队列前后奔驰,反复与庄户讲清楚。

  这次去宋军营寨,不是要跟宋军拼命的,而是要立一下威风,趁那忠义军没反应过来,烧掉他们一截营寨,或者干脆在营寨外叫骂几句,就立即开溜全须全尾的回来。

  毕竟,他张丑虽然平日自吹祖宗是三国名将张辽,却终究没有张辽的本事,别说八百破十万这种狠活,八百破一千就要了他的老命了。更何况去攻击忠义军的坚固营盘?

  须知道张丑的大哥何伯求亲率精锐与小股忠义军作战的时候也根本占不到便宜!

  然而这话说出来之后,虽然庄户们不明着抱怨了,却是立即腹诽起来。

  合着耽搁农时只为了抖你张庄主的威风?!你就非得在今天耍这威风吗?!

  然而这种庄园毕竟是准军事化组织,庄主既然一声令下,庄户们也只能随他走一遭。

  这种局面只能说仆散太守家的王夫人是真的有先见之明。

  什么叫上下生怨,左右生疑,人心不安?

  这就是了!

  虽然张丑的行军路线已经极其小心了,也避开了忠义军民夫所在的位置,但绝对避不开的却是本地农人的眼睛。

  很快,就有本地农人拉住在田地中协助秋收的忠义军民夫,让他们稍作躲避。

  而忠义军民夫因为分地或者即将分地,是对忠义军有归属感的,迅速就有民夫向维持秩序与安全的忠义军正军做了汇报。

  忠义军的中级军官虽然不明白来了多少敌人,也不明白敌人的目的是什么,却也知道当务之急就是将民夫全部召回。

  之前为了维护秋收,忠义军与这些庄子有了一些默契,都不对对方的农人民夫下手,此时若是万一开了口子,谁知道会不会以一场对民夫的屠杀作结尾。

  丁大兴扛着长矛,披着铁裲裆,靠在一匹劣马旁喝着水囊中的浆水,听到身后一阵号角声后猛然回头。

  见到远处路口的袍泽用力挥舞一面黑色旗帜,他也连忙拿起马脖子旁的铜锣奋起敲打起来。

  地头的农人悚然一时,可见到忠义军的民夫扔下农具,迅速往地头大道上走去时,皆是脸色煞白。

  这时候还有大量庄稼没有收割的,一般都是青壮较少的家庭,这种家庭对于忠义军几乎都有些感恩戴德,因为没有这些民夫帮忙,他们不可能在下雨之前完成秋收的。

  但是现在忠义军的民夫要走了。

  “官人,丁官人,这是咋的了,咋就都走了呢?”

  一名干瘦的老者踉跄着走过来,他拉住丁大兴的衣袖,焦急询问。

  丁大兴与这老者也算是混了个脸熟,他水囊中的浆水就是老者给灌的,闻言放下铜锣,用锣锤指了指北边:“老丈,北边是哪个大庄子?有军队从北边的庄子过来了,似乎要攻击俺们大营,俺们怕民夫伤着,要先把民夫都撤回去。”

  老者的嘴抽动了几下:“北边,北边……北边是张家庄啊,丑娃咋就来打仗了呢?这不是乱弹琴吗?还有这么多庄稼没收呢!”

  丁大兴见民夫都汇集到了道路上,赶紧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什长伙长都管点事啊,点点数,看有没有拉下的人,没有拉下的,就扯住前面人的腰带,顺着举黑色小旗的正军,回营寨!不要跑,用快走的,时间足够!”

  老者继续扯着丁大兴的衣袖:“丁官人,既然来的是张家庄的人,那就好说了,俺这一张老脸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足可以保护这些……这些好汉的安全。”

  丁大兴将铜锣挂在劣马鞍鞯旁,反手握住了老者沾满泥土的双手:“老丈,俺不敢冒险。这些人都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也有父母妻儿望眼欲穿,俺如何敢凭老丈的一句保证就冒此等风险?俺就问老丈一句,若老丈的儿子遇到这等事,老丈希望他留下来吗?”

  老者数滴浑浊的老泪从眼中流出,却依旧不撒手:“俺是张家庄庄主张丑的三舅公,他一定会顾忌俺的。”

  “老丈,你还不明白吗?”丁大兴终于有些气急之态:“你真的以为那张丑不知道出兵会有什么后果吗?他是傻子吗?傻子能当庄主吗?张丑知道只要出兵就一定会有这种局面,他知道的!他选择出兵的那一刻,就不再顾忌你们了!他已经弃了你们了!你明不明白?!”

  老者终于呆愣的松开了手,任由丁大兴指挥着民夫向着大营处撤去。

  老者呆呆的望向坐在田间抹眼泪的老婆子,又望了望已经在田中站直身体脸色煞白的两个儿媳妇,还有正在捡拾谷穗的几个刚到十岁的孙子孙女,随后又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又是呆愣片刻后,终于再次拿起镰刀踉跄着向庄稼中走去,继续割起了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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