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09节
“本来就是在讲笑。”范闲低头在婉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向着东川路太学的方向驶去,林婉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化做了凄凉,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的衣袖上有两点血渍,这七日里她过得很辛苦,旧疾复发,十分难过。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坚书,所学何事……庶几无愧。自古志士,欲信大义于天下者,不以成败利钝动其心……”
冷静到甚至有些冷冽的声音在太学那个小湖前面响起,愈百名太学的学生安静地听着小范大人的教课。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绪上的怪异,因为今天他似乎很喜欢开些顽笑,偏生那些顽笑话并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觉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学士在一棵大树下安静地看着这一幕,老怀安慰,他自以为自己知道范闲的心事在哪里,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学开门第一课,而下午的时候,陛下便会召范闲入宫。庆国朝堂上的上层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宫是范闲所请,所以胡大学士很自然地认为,在陛下连番打击下,在庆国取得的伟大战果前,范闲认输了。
一想到今后的庆国君臣同心,父子齐心,一统天下,一片和谐,胡大学士便感到无比安慰,甚至都没有注意去听范闲今天讲课的具体内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摇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欢这个人,因为这厮太喜欢辩论了,和我有些相似。”
范闲对池畔逾百名太学学生笑着讲道,他也不在乎这些太学生能不能听懂,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经史子集,却没有孔子孟子以至许多子,仁义之说有,却很少也像孔夫子讲得那般明白的。
“舍生取义这种事情,偶尔还是要做做的,但……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向来怕死。”
此话一出,所有的太学学生都笑了起来,觉得在小范大人今天乱七八糟的讲课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听得懂的笑话。
“但!”
范闲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来,待四周安静之后,一字一句说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者耳?不见得……人之本能,趋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于某时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这世间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东西。”
“这依然与我无关。”他笑了起来,然而四周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感觉到异样,所有的太学生都怔怔地看着池畔的他,没有一个人笑出声来。
“我一向以为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后来发现,人的渴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选择权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总是要死的,那咱们就得选择一个让自己死得比较尽兴的方式,无悔这种词儿虽然俗了些,但终究还是很实在的话语。”
“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
范闲环顾四周,问出这个问题。自然没有人回答,一阵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太学里。
“我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抄很多书,挣很多钱,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后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只要过得心安理得。”
“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说的。”
说完这番话,范闲便离开了太学,坐上了那辆孤伶伶的黑色马车,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觑的太学年轻学子,还有那位终于听明白了范闲在说些什么,从而面色剧变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惶恐地离开了太学,向皇宫的方向赶了过去,这时候天色尚早,范闲要下午才能入宫,他希望自己还来得及向陛下说些什么,劝些什么,阻止一些什么的发生。
范闲在太学里这番东拉西扯的讲话,在最短的时间内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实际上整个京都里,那些敏感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位京都闲人的反应。
与所有这些人的匆忙紧张不同,范闲却很平静,离入宫的时间还早,他来到了新风馆,开始享用冬日里难得的,或许是最后的享受——那几笼热气腾腾的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边长着一张包子脸的大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谁在京都杀四方
一双长长的筷子插入接堂包子的龙眼处,往两边扒开,露出里面鲜美诱人的油汤,范闲取了个调羹勺出汤来,盛入大宝面前的瓷碗中,又将肉馅夹了出来,放在大宝的炸酱面上。
“小闲闲,吃。”大宝低着头向食物发动着进攻,嘴里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决地说着,听语气他是真担心范闲把东西都给自己,而自己吃不饱。
范闲看着自己的大舅子笑了笑,双手将接堂包子细软嫩白的包子皮撕开,浸进海带汤里泡了泡,随意吃了几口。自打接任监察院一处职司之后,他就很喜欢在新风馆吃包子,而每次来吃包子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带着大宝,他知道大宝只喜欢吃肉馅,对包子皮却没有什么爱好,所以这哥俩分工配合起来,倒也合适。
看了一眼快乐的、吃的满头大汗的大宝,不知为何,范闲的心里却酸楚了起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大舅哥一起混日子。他喜欢和大宝呆在一起,因为只有面对着大宝,他才会真正地放松,他可以将所有关于自己的秘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全部讲给对方知晓,而不用担心对方背叛自己。
今天之后,恐怕再也很难和大宝一起吃包子了,也很难再和大宝一起躺在船头,对着满天的繁星,谈论着庆国这个世界的星空与那个世界的星空,竟是那般的相似……
范闲脸上依然带着温和和鼓励的笑容看着大宝,心里却叹了口气,有些食不知味。扯过桌旁的手巾将手上的油渍擦去,微微转头,隔着新风馆二楼的栏杆,看着对面街上的那两个衙门。
庆国大理寺以及监察院第一分理处,都在新风馆的对门。
今儿个初七,正是年关之后朝廷官员当值的第一天,这一天里除了各部司之间的互相走动,互祝福词,互赠红包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紧要的政事需要操持。一个衙门内部,更是基本上都在开茶话会,由主官到最下层的书吏,个个捧着茶壶,嗑着瓜子儿,唠着闲话儿,悠闲的狠。这是整个天下官场上的惯习,便是宫里那位也知道这点,毕竟是新年气象。
当值时很闲散,也没有什么事儿做,很自然,放班自然更早,此时时刻明显还未到,天上那轮躲在寒云之后的太阳还没有移到偏南方的中天,街对面的大理寺衙门里便走出来了许多官员,这些官员与早守在衙堂门口的其它各部官员会合,如鸟兽一般散于大街之上,不知道是去哪里享受京都美食去了,这当值头一天,中午吃吃酒也不是什么罪过,甚至有可能一场醉后,午后便直接回府休息。
与大理寺不一样,门脸明显寒酸许多,阴森许多的监察院第一分理处衙门却依旧紧闭着大门,没有什么入内办事的官员,更没有嘻嘻哈哈四处走动的闲人,一股令人有些垂头丧气的压抑气氛从那个院子里散发出来。范闲静静地看着那个熟悉的院子,那个他曾经一手遮天的院子,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
如今的监察院迎接着凄凉的风雨,在朝廷里的地位一降千里,尤其是前一个月,很多监察院的官员被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逮入刑部及大理寺中,明明知道是都察院领头的清洗,然而监察院却像是失去了当年的魔力,再也无法凝结起真实的力量,给予最强有力的反击。
此消彼涨,以贺宗纬为首的御史系统,隐隐压过了胡大学士,开始率领整个文官体系,向监察院发起了进攻,不知道有多少监察院的官员,在大狱里迎来了残酷的刑罚。
如今的庆国,早已不是有老跛子的那个庆国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稳重的脚步声和自持的笑声,约摸七八名官员从楼下走了上来,看服饰都是一些有品级的大员,只是这些官员们并没有上三楼的雅间,而是直接在东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栏杆边,准备布起屏风,临栏而坐。
新风馆以往并不出名,虽然就在大理寺和监察院一处的对面,可是官员们总嫌此地档次太低,哪怕雅间里也没有姑娘服侍,所以宁肯跑得更远一些,直到后来范闲经常来此凭栏大嚼肉包,硬生生地将新风馆的名气抬了起来,风雅之事,从此便多了这一种。
今儿来新风馆的官员大部分是大理寺的官员,而今儿的主客则是刚刚从胶州调任回京的侯季常。大理寺的官员们清楚,这位曾经的范门四子之一,如今已经放下身段,投到了当年与他齐名的贺大学士门下,从而才有了直调入大理寺的美事儿——世事变幻,实在令人唏嘘。
官员们对于侯季常背叛范闲,暗底下不免有些鄙视,只是面上却没有人肯流露出来,今儿是侯季常初入大理寺,自然拱着他来新风馆请客,为了给贺大学士面子,便是大理寺副卿都亲自来陪。
来到栏杆边,众官员准备坐下,屏风未至,很自然地看到了栏杆那头的那一桌,那一桌上只有三人,一位护卫模样的人明显已经吃完了,正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面对官员们的那个胖子正在低头猛嚼着什么,那个面对着官员的人物穿着平民服饰,举头望着街那头,仅仅一个背影,却让众人的心咯噔一声。
侯季常的身体在这一刻僵硬了,露在官服外面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就像是楼外的寒风在这一瞬间侵蚀了他的每一寸肌肤。
其余的大理寺官员先前只是被那个萧索的背影惊了惊,并没有认出那个人的身份,所以看着侯季常惨白的脸,不免觉得无比惊愕。他们顺着侯季常的目光再次望去,终于明白了侯季常的惊恐何在。
一阵尴尬的沉闷之后,大理寺副卿皱了皱眉头,轻轻地拍了拍侯季常的肩膀,轻声安抚道:“坐吧。”
侯季常神魂不宁地坐了下来,许久之后有些惭愧地叹息了一声。
如果换在以前的任何时刻,这一桌子官员必然是要去那桌上毕恭毕敬地向范闲行礼请安,然而如今的范闲不止没了任何官职,便是那个一等公爵的身份也被陛下一掳到底,成了地地道道的白身,只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这一桌子大理寺官员都是贺宗纬的嫡系,明知道小范大人在栏杆的那边,自己这行人在栏杆的这边,走自然是不能走的,哪有官员让百姓的道理?哪有如今正在风头上的贺派却要让着一条落水狗走的道理?
如今看着范闲的破落样子,这些官员虽然不至于愚蠢地去讽刺什么,但想来心底里也会有暗自的喜悦之意。这些天大理寺审监察院的旧案,正在风光之时,想着此处又是京都繁华要地,陛下死死地捏着小范大人的七寸,只要自己这些人不去主动招惹对方,想来范闲也不会吃多了没事儿干来自取其辱。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屏风一直没有上来,酒菜却先上来了,大理寺的官员们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在这样的场面下也不好吵嚷什么,丢了官员的脸面事小,真要和那边桌上沉默的三人发生什么交流,也不是这些官员愿意看见的事情。
“今天一是欢迎侯大人入寺,从今日起,侯大人便是你我同僚一属……”大理寺副卿笑着端起手中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