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14节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脉稀薄,能多一位皇子总是好的。”
“若陛下垂怜,日后大庆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闲没有明说垂怜是什么,而是微垂眼帘,直接说道:“不然若多出个承乾、承泽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色迅疾沉了下来,范闲提到了太子二皇子,虽然这两位皇子的惨淡收场都是他一手操纵,然而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当初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其实完全走了一条过于冷血而错误的道路,关于这一点,已经渐渐老去的皇帝心中若说没有一丝感触,那绝对是假的。
范闲站在皇帝萧索身影的后方,平静地注意着陛下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发现了对方心底的那抹隐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没有人是真正的神,即便强大如对方,在走下龙椅之后,也渐渐往一个寻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庆帝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落在范闲的眼中,正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气来到宫里,与对方说这些话。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皇帝的心,然后陛下终究不是贺宗纬,只是片刻之后,他的面容便重新变成了千古不变的东山绝壁,外若玉之温润,实则嶙峋锋利,不屑暴风暴雨。
“贺宗纬死了?”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动容的手段,没有料到原来终究还是这般胡闹。”皇帝摇头嘲讽说道:“你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闲羞惭一笑,应道:“陛下有若东山,千年风雨亦无碍,我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出个无中生有的手段来。人的想像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这句话说得很诚恳,确实是范闲发自肺腑的言语,面对着陛下这种雄才大略,自身又强大无比的人物,要找到一个打败对方的方法,谈何容易?确实也是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可能吧……
“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许是自幼在监察院里浸淫,惯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虑周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
范闲忽然仰起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令人心喜的光泽,说道:“然而这一次不同,我永远无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那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很深的含义。世间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撕,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闲说的这句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挫败之后的突破,一股子生辣辣的狠劲儿,一股子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的满不在乎的混劲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皇帝陛下忽然平静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要从这张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片刻之后,皇帝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
然而笑声片刻即敛,皇帝陛下的声音格外冷淡:“当众杀戮大臣,视庆律如无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贺宗纬是奸臣,所以贺宗纬必须死。”范闲忽然笑了笑,平静地说着自己和皇帝都不会相信的话,“今日死的都是贺派官员,但想来若传出京都,对天下的震动想必不小。然而贺宗纬表面上仁义道德,暗底里男盗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发现此人劣迹,为大庆万年基业计,施雷霆手段,除奸惩恶,如此英雄手段,又岂是庆律所能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二)
荒唐之人吐荒唐之言,行荒唐之事。庆历十一年正月初七这天,范闲指使下属当街阴杀大臣,于皇城脚下明杀门下中书大学士,真真是做了件庆国朝廷百年未遇的荒唐事,然而此刻却是侃侃而谈,大言奉旨行事,清君之侧,像以为这套说辞,真的能够解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真可谓是荒唐到了极点。
然而即便如此荒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陛下的唇角只是泛起了几丝颇堪捉摸的讥诮笑容,并未动怒,问道:“朕何时给过你旨意?”
“上体君心,乃是我等臣属应做之事。”范闲平静回应着。
今日趁着年节刚过,京都各处看防松懈的机会,趁着宫里低估了他对监察院旧属的影响力和召唤能力,才能够如此狂飙突进般,杀尽了京都里贺派官员的核心人员。
能够达成这个战略目标,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范闲动手动得太突然,甚至可以说突兀,突兀到不论是宫里还是朝堂上,根本没有人有丝毫预判。
于无声中响惊雷,震得天下所有人都恐惧地捂住双耳,这便是范闲的想法,他必须要考虑事败之后的出路,他要抢先一步杀尽那些像猎犬一样死盯着自己这方不放的官员!
杀得够彻底,日后若真的败了,自己想保护的那些官员部属,或许日子会好过许多。
惊雷响起,然而却没有一直响下去的可能,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朝廷马上便会反应过来,庆国强大的国家机器一旦全力运转,强悍的军方势力插入京都,范系的力量只可能会被摧枯拉朽一般灭亡,尤其是在京都中。
想必这个时候京都守备师已经开始联合十三城门司开始了清剿的行动,禁军严守宫防不会插手,可是仅凭那边便已经足够了。忠于范闲的部属们此时已经开始潜入暗中,但对于范闲来说,这远远不够。要在严苛的庆律与陛下的愤怒之下,替那些忠于自己的人们谋求一条缝尽可能大一些的门,才是他此时与陛下说着这些荒唐话语的根源。
“贺大学士府上养着两只凶犬,颇有清廉之名,然而他那两位族兄在贺氏祖郡也颇有凶犬之名,田产美人儿,该霸占的也没有客气过。”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至于卖官受贿之事虽然没有,但是这三年里,贺大学士那间看似破旧的府中,前魏年间的名画倒是多了几十卷。”
“范无救乃当年承泽旧属,身为八家将之一,虽曾脱离王府,但亦参与谋逆之事。三年前京都叛平之后,此人不曾向朝廷自首,却隐姓埋名投入贺大学士府中,所谋为何,不问而知。而贺大学士明知其人身份,却暗自纳垢,不知其心何意。”
范闲缓慢而平静地说着。对于贺宗纬此人,监察院早已在查,只不过碍于圣颜,这些辛苦查到的东西,总是无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今日范闲自然不会再忌讳什么,尤其是他根本心知肚明,这些事情,面前的这位皇帝陛下十分清楚,甚至比自己还要清楚。
“月前范无救离奇遇刺,险些身死。”范闲忽然笑了笑,望着皇帝陛下的侧脸,因为范无救被灭口一事,本来便是陛下吩咐做的,“幸好我手下有人恰好路过,将他救了下来,终究还是录了一份口供,那份口供这时候应该已经送到监察院了。”
当年贺宗纬与那位彭大人的遗孀被相府追杀,二皇子和世子李弘成恰好路过,如今贺宗纬府上那人被杀,影子也恰好路过,人世间的事儿总是这个样子。
“更令我好奇的是,贺大学士年纪也不小了,偏生不曾娶妻,甚至连姬妾和大丫头都没有一个,却与自己那寡居的姨母住在……”
正当范闲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阐述贺大学士罪状时,皇帝终于冷漠地开了口:“够了,贺大人一心为国,即便曾经得罪于你,但终是死在你的手上,何苦再用这些污言秽语去栽赃一个死人。”
“陛下说的是。”
“你应该很清楚,朕很清楚这些事情。”
“是,陛下。然而天下万民并不清楚陛下一心宠信的贺大学士竟是个这样的人。”
范闲已经敛了面上的笑容,平静而一步不退地挡了回去,说道:“我已派人去抄了贺府,一应帐单名录罪证,抄录之后的备案送至监察院,想必过不了多久,言院长定会亲自送入宫中。至于原份已经送到了澹泊书局和西山书坊或许是别的地方,再过些天,全天下的人都会看到这个番外了。”
“要做这些事情,少了监察院的八大处怎么成事?你这是在威胁朕?要让天下子民瞧朕的笑话?”皇帝嘴角微翘笑了笑。
“不敢,只是请陛下三思,今日之事必当震惊天下,无论史官是否能挺起腰杆来,却还有野史裨论,总是会记在书页上,留在青史中。”
范闲微微低头,平静说道:“陛下乃一代明君,无论是我这个前监察院院长丧心病狂,还是贺大学士死有余辜,写在纸面上终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陛下圣目如炬,想必又是另一番议论。”
“听上去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然而若真的这般,岂不是朝廷寡恩?”皇帝陛下不知道是真的被范闲说动了,冷漠而讥讽地看着这个儿子。
“但凡臣子,终究不过是陛下的奴才,一个奴才死便死了,死后却能全陛下恩威,也算是他的光彩。”范闲的这句话说得何其刻薄,却不知道是在讽刺自己以及朝廷里的官员,还是已经死了的贺大学士,还是……面前这位总是不忘温仁二字的冷酷君王。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即便贺宗纬有罪该拿,自该由某司索拿入狱,好生审问,明正典刑,岂能粗暴妄杀?”皇帝陛下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出范闲话语里的讽刺,冷漠说道。
“然。故今日因义愤出手之官员有罪,然而终究是上体天心,罪有可赦。至于我这个丧心病狂的暴徒,自然是赦无可赦。”范闲微涩一笑,说道:“以我之一命,换天下议论平息,想必没有人会觉得贺宗纬吃亏。”
皇帝陛下听着这看似温和,实则冷厉的话语,却并未动容,说道:“然则朕……终究是对贺大学士心中有愧。”
“死者已矣。”范闲不轻不重地吐了四个字出来。
不料皇帝的面上忽地生出一抹怅然阴晦之色,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后说道:“若真是死者已矣,你今日又怎会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