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18节
范闲一句一句地缓缓说着,将这七日里的所思所想说了一大半出来,至于剩下的那一小半,则涉及到他与陛下之间的较量,不止今日,也包括可能将来的较量,这种心意上的互相伤害与试探,多说无益,只有坏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圣人。”皇帝微垂眼帘,雪花在他的睫毛上挂了少许,“或许你母亲算一个,而你今日说的话,至少算是靠近了此间真义,你母亲若知道你成长成今日这样的年轻人,想必心里会很安慰才是。”
范闲安静地看着皇帝老子的清瘦面容,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同情,悲伤。这种在不适当的时机出现的不适当的情绪,让他感到了惶恐,面对着这样一座雪山似的绝顶人物,还去同情对方什么?
或许只是同情这位皇帝直到今时今日,依然将他看成自己最得意的骨肉,而根本不知道他的躯壳里藏着一个早已定性的灵魂。或许是同情对方被自己的演戏功夫一直瞒着,而注定到你死我活的那刹那,自己依然不可能坦露真正的心声。
这些年里,范闲在皇帝的面前扮演忠臣孝子,孤臣孽子,便是今日大杀京都,入宫面斥,依然是扮演得如此纯良中正肃然,以言辞为锋,以表现为刃,一步步一句句地刺进了皇帝的内心。
这便是心战,当年范闲要对付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在京都里开始准备,在北海里荡漾,在上京城酒楼里佯醉真醉,摇啊摇啊摇到了一起,再至江南那一触手的温柔,终于实实在在地胜了这一仗。
皇帝陛下不是海棠,范闲在他的面前演得更久,演得更辛苦,却不知道是否可以真的触动对方那颗风雪不化的心。然而这场戏注定要一直演下去,哪怕范闲死在对方的手里,也要继续演下去,不如此,不能将此人从神坛,从龙椅上拉下来,不如此,不能将那些范闲想保护的人保护好。
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范闲能够无耻厚黑到此程度,以杀戮对杀戮,然而庆帝又岂是这般容易击败的对手,范闲够冷血,对方更冷血,所以今天这场眼光能见的杀伐冷血决绝,其实都是铺垫和序言。
真正的大幕便在此时就要拉开。
风雪不再在空中卷动,而是直直洒洒地落了下来,由小花骨朵儿变成了一片片的鹅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美感,落在了皇帝与范闲的身上。
由门下中书行至深宫,一番长谈,范闲体内大小两个周天里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早已温养完毕,整个人的身体都晋入到一种无喜无悲的境界之中,体内的真气充沛到了极点,只等待着哪一片雪花触到那个时机。
风雪之中,庆帝负手而立,身上挟着一股天然的无上威势,他微眯着眼,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看着范闲。
范闲所挟之实早已借风雪之势释了出去,然而一触陛下身周方寸,便似碰到了一座坚可不摧的大雪山,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大宗师的修为境界,不是凡人所能触及,庆帝只是这般冷漠淡然地看着范闲,目光所及,便将范闲压制在雪地中。
君臣父子二人对峙良久,皇帝忽然讽意十足地笑了:“即便是要成全你的心安理得,也是需要时间的。”
说完这句话,皇帝负手于后,洒然抬腿,一步便走了出去。
走了出去,在这样充溢着两股霸道雄浑真气的风雪中,皇帝陛下说走就走,毫不在意,潇洒随心,就像是此时势的叠加,风雪的狂舞,根本不可能困住他的步伐。
这一步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深意,大不简单。
喀喇无数声碎响,清清楚楚地在风雪声中响了起来。范闲站在积雪之上的双脚,忽然毫无来由地向下沉了一寸!
以范闲的双脚为圆心,无数道细细的裂纹伸展出去,就像是闪电一样,却长久不褪,留在雪上,又如蛛网,虽在风雪之中,亦不轻断。
这些细细的裂纹伸展得极广极远,竟是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下面的黑土,看上去就像一种难以言喻的符文,有一种奇妙的美感。
范闲孤伶伶地站在这些裂纹正中,沉默许久,面色平静冷漠,全势而出,竟是困不住对方一步,对方那一步,便轻轻松松走了出去,竟似已不在这天地之间了。
他忽然想到澹州悬崖上五竹叔说的那句脱了衣服去,先前皇帝陛下的那一步,已然完美地达到了这句谒子的完美境界,不止抛却这残躯,更早已走出此间了。
然而范闲没有任何绝望失望之意,因为他本来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如今这片大陆仅存的大宗师,本来就已经快要超出凡俗范畴的人物。
他在雪中思忖片刻,然后抬膝,踩着陛下留下来的足迹向着小楼里走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布衣单剑朝天子(五)
众多的太监宫女们像变戏法一样从废园的各方涌了进来,各式菜肴果盘汽锅流水价地送入阁中。皇帝陛下与范闲二人,就在楼下语笑晏然地吃着饭,聊着天。而那个女人,那个横亘在庆国历史中,横亘在皇帝与范闲之间的那个女人,则是安静地在二楼房间里那张画纸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本应是一场杀伐开端,却变作了父子间最后的晚餐。范闲清楚这一点,接受这一点。两个人的战争,一个人总是打不起来的,既然已经煎熬了这么久,他才做出了如此勇敢甚至狠厉的决断,再多出一夜来又有什么差别?更关键的是,正如先前皇帝陛下轻易破其势而走时所说的那句话,既然这是两个人之间的战争,那么总要留些时间,让皇帝做到那些他已经默允范闲的。
一夜的时间够不够?
“陛下,若若姑娘前来向陛下辞行。”姚太监站在小桌下侧,低着脑袋,恭敬无比说道。
“让她进来吧。”皇帝微微一笑,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朕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一阵微寒的风卷着雪花进入楼中,一位冰雪般模样的女子随风而入,步伐稳定,面色平静不变。在陛下的身前浅浅一福,正是范若若。
向皇帝陛下辞行之后,这位已经被软禁在宫中数月的姑娘家,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渐渐地眼眸里生出了淡淡湿意。
范闲站起身来,微笑摇了摇头,说道:“不许哭。”
于是范若若没有哭,坚强地咬了咬下嘴唇,勉强笑着说道:“哥哥,许久不见了。”
是许久不见了,自从范闲再赴东夷,他们兄妹二人便没有再见过面,范闲回京后只看见那一场初秋的雨,范若若其时已经被软禁深宫,作为牵制他的人质。
范闲走上前去,轻轻地揽着妹妹有些瘦削的肩膀,抱了抱,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今后自己乖一些,多孝敬父亲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范闲总觉得时光在倒转,眼前这个冰雪般的女子,似乎还是很多年前澹州港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黄毛小丫头。
范若若嗯了一声,然后退了出去,她知道为什么陛下今天会放自己入宫,一定是兄长与陛下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她此生最是信服兄长的教诲与安排,根本生不出任何质疑之心,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接受这一切。
小楼里重复安静。然而并未安静太久,姚太监面色有些尴尬地禀道:“三殿下来了,就在楼外,奴才拦不住他。”
皇帝和范闲同时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三皇子居然在这个时刻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更没有想到漱芳宫居然会没有拦住这个少年。
三皇子走入楼中,对着皇帝行了一礼,又对范闲行了一礼,闷着声音说道:“见过父皇,见过先生……”
很妙的是,三皇子说完这句后转身就走,竟是毫不在意任何礼数规矩,空留下陷入沉默的皇帝与范闲二人。这二人自然将老三先前的表情瞧得清清楚楚,都看见了老三这孩子的眼圈已经红了,想来在楼外已经先哭过一场。
皇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地面,沉默片刻后,忽然表情十分复杂地笑了起来,有一丝淡淡的失落,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掩饰的欣赏。今日李承平来此小楼,自然是为了送行,自然是替范闲送行,这种情份,这种胆魄,很是符合皇帝的性情。
“不错吧?”范闲问道。
“你教得不错,这也是朕向来最欣赏你的一点,也未曾见过你待他们如何好,但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你的部属,甚至是朕的几个儿子,似乎都愿意站到你的那一边。”皇帝说道。
范闲沉默片刻后应道:“那大概是我从来都很平等对待他们的缘故。”
姚太监第三次走入小楼,平静说道:“宫外有人送来了小范大人需要的书稿和……一把剑。”
剑是大魏天子剑,安静地放在了范闲面前的桌上,书稿是今日监察院旧部书写而成的贺派罪状,以供陛下日后宣旨所用。
姚太监站在皇帝的身前,安静地陈述了一番今日宫外的动静,内廷在京都里的眼线自然不少,而今天京都里的风波所引出的骚乱,根本不需要特意打听,便能知晓。
都察院的御史们此时正跪在宫外的雪地里,哭嚎不止,要求陛下严惩范闲这个十恶不赦的凶徒。范闲不是杀人狂魔,今天京都里消亡的生命都是贺派的中坚力量,至于那些只识迂腐的御史大夫,却还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