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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026节

  “我只是想少死几个人,终究是些私人的事儿。”范闲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着臀下传来的冰雪寒意,说道:“若无耻到了极点,也会有万人来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么会在宫里弄了这样一出?”

  王十三郎耷拉着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边,沙着声音说道:“至少你试过。虽然败了,也是不错的。”

  范闲往身边的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着说道:“可我真的很怕死。”话虽然这样说着,他的眼眸里却泛着十分少见的恬静安乐的光芒。

  “看样子你不怎么喜欢我的到来。”狼桃走到范闲的身前,平静说道:“只是你的私仇,其实也是我们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来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必须承认,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杀人这种事情和武道修为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在这件事情中,我显得有些无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海棠朵朵,复对范闲皱眉说道:“如果朵朵肯把你们的计划告诉我,或许今天的结局就不一样了。”

  “噢,结局或许是早就注定的,人得信命……不过,呆会儿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说你无能。”范闲凄惨地露齿一笑,望着狼桃说道。

  就在这样一片白茫茫安静无比的雪地里,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精锐的强者力量的刺客队伍,便在雪地的正中央随口聊起天来,似乎没有人想着,庆国强大而恐怖的国家机器一旦开始围杀,谁能逃得出去?

  皇城上无数禁军变做了层层的黑线,弓箭在手,冷冷地盯着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随时可能发箭。宫典眯着眼睛站在正中间,看着雪地里的那些人,心头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为何在此时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范闲他们谈话的同时,皇城前广场的局面早已经变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楼间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与弓箭,耀着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杀人草一般,对准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处,如雷一般的马蹄声缓缓响起,两千余名身着铁甲的精锐骑兵将那处死死地封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万箭所向,谁能活下来?铁骑冲锋,哪里是肉身可以抵挡?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走到了死局,再也没有任何变数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发生,拖延死神的到来。

  范闲微眯着眼,看着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骑兵,看着骑兵队前亲自领兵的叶重,看着二层民宅上面森严恐怖的箭尖,看着那些行出民宅,渐渐逼近雪地正中间的那数十个戴着笠帽,外表无比冷漠,内心却无比狂热的苦修士,他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当年正是他的布置,大皇子的禁军清洗行动便是开始于那些民宅之中,而监察院各处与黑骑配合,正是沿正阳门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将叛军骑兵大队斩断,将秦恒活活钉死在皇城前,让老秦家断子绝孙。

  而今日皇帝陛下的布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历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种叫做报应的东西。

  围点打援,诱敌出笼,一举扫荡所有敢于反抗自己的力量,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惯了的套路,然而大东山珠玉在前,今日这种阵仗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再如何惯用的套路,在庆国强大实力的支撑下,依然没有谁能够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庙算。

  “真是没有什么新意。”范闲双瞳有些涣散,和着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然后很干脆地脑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怀里。今日他与庆帝数番大战,到最后逼出了指尖剑气,却依然敌不过皇帝陛下的无上真气,惨被一指击垮,精神真元的损耗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他能忍到此时才昏过去,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广场四周的脚步声缓慢而稳定地响起,马蹄声也没有稍慢,不知多少庆国精锐军士从广场的四面八方逼近了过来,渐渐将雪地正中那处纳入了箭程之内,而那几十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则是站在军队之前,冷漠地看着这些人。如果一旦长箭攻击不能全灭刺客,自然是铁骑与苦修士们上场的时机。

  此时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剑庐四名强者之外,再无完好之人,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武力压制,谁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阶,除了范闲之外,这些人早就已经看淡了生死,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一丝畏怯之色。

  狼桃与那四名剑庐强者对视一眼,各自明白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这位北齐皇宫第一高手怜惜地回头看了海棠朵朵一眼,发现小师妹的脸上没有任何别离伤感的情绪,只是安静地抱着范闲,微微笑着。

  狼桃也笑了,看着海棠怀里的范闲,摇头赞叹道:“这时候了,居然这么干脆地昏了过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换了一身干净龙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着皇城的石阶向上走去,一路经过的禁军士兵纷纷半屈膝行了军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色。姚太监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边,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为何还没有动?”

  “这……”姚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他当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时已经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这些年对小范大人也是宠爱到了骨头里,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后,陛下对小范大人的爱惜,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的,先前如果他下令万箭齐发,若小范大人就这般死在乱箭之中,他不知道该怎么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时亲登皇城,更是让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为了围杀宫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布置已经完全足够了,何必亲自来看?只怕心中还是不舍吧……

  “朕要亲眼看着那个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冷漠地开口说道:“放箭。”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声放箭,于是当皇帝陛下还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宽阔石阶上时,广场四周那些军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啸破风而至的万千箭羽,像是蝗虫一样,遮天蔽日而来,直射广场正中约数十丈方圆的雪地。

  若范闲此时尚是完好之躯,或许他可以凭借刚刚领悟不久的心法,平直一掠数十丈,躲过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经昏死过去了,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够躲过这一阵箭雨。

  便在庆军发箭之前的那刹那,狼桃一声暴喝,眼中厉芒大作,一把抓过海棠怀里范闲的身体,单手捉住两柄弯刀之间的铁链,将两柄弯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光,勇猛无俦地向着最近的那些苦修士冲了过去!

  庆帝缓慢的脚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龙袍明黄逼人,双手负于身后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眼眸深陷,异常冷漠,没有一丝动容。

  他看着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红之色,散落于地的羽箭,也没有丝毫动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后看见了被众人护在身后,不知死活的范闲,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一阵密集的箭雨,剑庐四名强者守护在四方,凭借着强悍的九品修为,织成了一片剑网,将其余的人护在了剑网之内,不知斩断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毕竟有时穷,这和当年三石大师在京都外被乱箭射死不同,今日的京都,有数千数万枝箭,如雨落大地,谁能不湿,谁能不死?

  箭雨过后,剑庐四名强者身上已经中了数箭,可是依旧强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鲜血横流。不知道下一刻这些承袭了四顾剑暴戾狠意的弟子们,是不是就会倒下。

  而剑网边缘的何道人,则已经是被射成了一个刺猬,死得不能再死。想当年这位北齐的九品高手何其风光,而今日在强大的帝国力量面前,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再强大的个人,在一个兴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蝼蚁一般无助,除非这个人已经强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师。

  箭雨停歇,浑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来,先前他意图护着范闲冲杀而出,然而终究没有办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两柄噬魂弯刀斩杀两名苦修士之后,依然只有退了回来,他的右肩上还插着两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鲜血流了下来。

  海棠看了他一眼。狼桃没有转身,沉默说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让他活着。”

  此时众人伤的伤,死的死,虽都是可以横霸一方的强者,但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无法凝成一股绳,勇猛地突围而出,因为看着庆国朝廷这阵势,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皇帝平静地看着城下的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继续。”

  先前太极殿刺杀结束的刹那,皇帝陛下终于觉得解脱了,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形的枷锁解脱了,所以他才回复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优雅,有条不紊地开始布置这一切。

  在大东山之后,不,更准确地说是在二十几年前太平别院那件事情之后,伟大的庆帝在这个世间最为警惧的便是那个蒙着黑布的少年和那个消失不见的箱子。

  而太极殿时庆帝已经将范闲逼到了绝路,可是箱子依然没有出现,五竹依然没有现身,庆帝最后的警惕终于消失无踪,他终于可以确定,那箱子不在范闲的身上,至少现在不在范闲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庙里,再也无法出来。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皇城下那些垂死挣扎的强者们,心里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正如先前范闲所想的那样,大东山上都是那样,更何况是眼下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里并没有丝毫得意的情绪,因为这等小事根本无法让他得意,他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生死不知的范闲,心里生起了淡淡的疲惫感觉。

  随着皇城上的军令,包围了整座广场的庆国精锐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稳定的箭矢再次瞄准了雪地中那些浑身是血的强者们。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刺客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只知道只要自己手里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厉害也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有的军方将领或是聪明的军士,猜到了小范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里有些颤抖,因为范闲在庆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传奇,可是这种传奇却马上要被自己亲手杀死,只要是庆国人,只怕都会有所动摇。

  正如横在丁字路口的叶重,在箭手之后的史飞,在皇城之上的宫典,这三位庆国军方大员,在这一刻的心里都生出了淡淡的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难违,军令难违,所有的军士依然举起了手中的长弓,瞄准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然而皇帝没有发现,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在离皇城广场有些遥远的摘星楼楼顶上,也有一个人正瞄准着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楼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筑,本是天文官用来观星象的旧所,只是后来叶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观星台,从而这座摘星楼便渐渐废除,除了日常清扫的仆役之外,没有人会注意这里。

  庆历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却有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楼的楼顶上,一件极大的白色名贵毛裘就这样盖在他的身上,与四周楼顶的白雪一道,掩盖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青衣小厮衣物的颜色。

  这个人隐匿得极好,在风雪的遮掩下,竟似与摘星楼覆着雪的楼顶,融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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