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40节
青鸟殷勤为看探。
“走吧。”海棠看着那只美丽的青鸟,心头微微一颤,下意识里说了一句话,将范闲从雪地里扶了起来。
范闲此时的精神已经好了极多,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进。”
一庙一世界,门后自然是另一世界。然而与世人想像不一样的是,神庙大门的背后,并不是一个仙境美地,也与海棠想像的不一样,那只青鸟吱的一声便飞走了,并没有更多可爱的生灵前来迎接辛苦的旅人。
神庙的里面还是一个广场,一处极大的广场。广场的四周散落着一些巨大的建筑,这些建筑虽然高大,但都被外面的黑石墙挡住了,雪山下的人们肯定无法看到。
这些建筑的材质和建筑风格,乃至高度和广度,都不是世人们生活的世界所能达到的程度。道路两旁的墙壁上有一些已经破落到了极点的壁画痕迹,隐约还能看到一丝线条和一些十分黯淡的色彩。
范闲三人行走在神庙内的通道上,抬头是一片雪天,低头是一片雪地,只觉天地之间依然如此静寂,身周那些神话中的景象和风景,似乎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三人就像是三个小黑点,沉默地在通道上行走着。那个庙中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似乎庙中人不关心他们从何处来,也懒得指导他们要往哪里去。
所以范闲三人只是沉默而随意地行走在庙内的通道上,双眼平静地观察着身周掠过的建筑檐角与巨石平台。看似平常随意,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早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毕竟这是神庙的内部,只怕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进来过,传说中,神话中的土地,终于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外表的平静下,究竟要压抑怎样复杂的情绪?
当年苦荷和肖恩也只不过在神庙的门外,便遇见了那个黑影和那个小仙女,而范闲三人却是实实在在地走进了神庙。
范闲要冷静一些,因为他已经从庙中那个声音的对答中隐约猜到神庙的来历。他的目光停驻在通道两侧的残存壁画上,画皮剥落得厉害,看不清楚上面所描绘的具体内容,历史的秘密似乎就藏在这些画里面,然而范闲很轻易地从那些残存线条里发现了熟悉的痕迹。
就像神庙的建筑风格影响了上京城里那座黑青皇宫一般,庙中的壁画风格和庆庙甚至是一石居那些酒楼漆画的风格似乎都是一脉相承,看来神庙立于世间不知几千几万年,虽不入世,对世间却一直有着隐隐然的影响。
神庙里的风雪要较墙外小许多,此时风雪早歇,通道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粉雪,范闲三人的脚印清晰无比地印在上面,化作一条孤单的线条,直入神庙深处。
一路所见,只是一些残破将倾的建筑,冷清无人烟的荒芜,此地不是仙境,不是神域,正如皇帝老子和五竹叔所言,只不过是个破败之地罢了。
范闲收回回望雪地脚印的目光,略一沉忖,继续带着海棠和王十三郎向前行走。自入雪原之后,他便成了三人的首领,虽然他的伤势未复,病情又至,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隐约察觉范闲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多一些某些方面的知识。
前方那只小巧灵动美丽的青鸟还在咕咕叫着,时隐时现,带领着三位前来祭庙的年轻强者,踏着薄雪,伴着孤单与寂静前行。
大致上确认了神庙内部建筑群的范围,是一个扁方形,三人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神庙的正中心。
在神庙的正中心有一个台子,台子的后方有一处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建筑,虽然建筑之外依然能够看到很多时间留下的伤痕,渐渐风化的石块棱角见证了天地的无情,然而这座建筑终是没有倒塌。
一直走到这里,都没有看见一个人,看见一个传说中神庙的使者,只有那只青鸟在飞着,此时落在了铺着薄雪的石台上。
范闲眉头微皱,发现青鸟落在薄雪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而神庙使者没有出现,那个声音的沉默,让他确认了另一个事实。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范闲三人便在这个石台前停住了脚步,看着雪台上的那只青鸟,沉默不语,似乎要看到它变成一朵花,或是叼回一枝花来。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神庙内令人压抑的安静环境,一直没有丝毫变化,范闲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身子微佝着,心脏却在微微颤抖着,这一路行来所经过的那些建筑痕迹,其实让他很有些紧张,因为他隐隐感觉到,那些建筑是无数年前留下来的文明遗迹,或许和自己前世的那个世界之间,有些什么关联。
“庙里没有什么危险,那些神庙使者应该死光了。”范闲沙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神庙内部维持了无数年的安静,雪台上的那只青鸟转过头颅,看了他一眼。
范闲忽然开口说话,令他身旁的海棠与王十三郎吃了一惊,自进入神庙以来,海棠和王十三郎的情绪,都被这些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庞大建筑遗迹和那只若能通灵的小青鸟所震慑住,早已失却了在世间时的冷静判断,有些惘然。
“都死了?”海棠和王十三郎纯粹是下意识里复述了范闲的话语,却根本不可能认同他的判断。庙里没有什么危险?一个虚无飘渺的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所在,忽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谁能像范闲这样硬硬地说出这个判断来?
海棠看着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鸟,面色有些微微发白,颤着声音说道:“即便是破落的仙境,可依然是仙境,天人殊途,须有敬畏之心。”
天一道的天真孩子们,对于神庙的崇拜深植于骨,青山一脉的徒子徒孙们,从来没有一个人继承了苦荷大师最强悍的精神,包括海棠在内,世人面对着神庙,进入神庙之后,都会下意识里自我认知弱小许多。
“有什么好敬畏的?”范闲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在心里狠狠地想着,五竹叔说过,家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在府外的巷子里死了一个,老妈死的时候,神庙也死了一个,看今天一直安然进入到此间,神庙依然没有使者出现,便可以肯定,这座破庙里只是一片荒地。
神庙不是仙境,只是遗址。确认了这个事实,范闲的心里便再也没有任何畏怯,他眯着眼睛,看着雪台上的那只青鸟,忽然开口说道:“看样子……使者死了,神庙的仙人早走了,只留下了这只仙鸟。随便逛逛,我们也回吧。”
海棠和王十三郎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范闲,他们此时的心绪有些不宁,竟是没有听出范闲这句谎话。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苍白的脸上那抹怎样也挥之不去的淡淡失望与悲伤,演得太过高明。
“瞎……”海棠准备说,若神庙真的荒芜破落到了这种程度,如果真没有什么六合之外的至高存在,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五竹的下落,却就要这样无功而返?王十三郎此时浑身肌肉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这座空旷而荒凉的大庙,经历了如此多的艰辛,才穿过雪原到达此处,他怎么甘心就此退回?
范闲急促地咳嗽两声,阻止了海棠的问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雪台之上的那只青鸟——世间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既然神庙只是一处文明的遗址,一座博物馆,那么这座大庙里那个声音将自己三人请进庙里,自然有事情需要自己去做。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范闲所料,雪台上的那只青鸟忽然咕咕叫了两声,一振羽翅向着蒙蒙的天穹飞去,却只飞起了约十丈左右的高度,便倏的一声变成了无数光点,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海棠和王十三郎身体一震,用最快的速度靠近了范闲,护住了他的全身,十分惊恐神庙里出现的变故,会让范闲这个最脆弱的人就此毙命。
范闲却根本不害怕,他只是眯着眼冷冷地看着空中那些缓缓降下的光点。那些光点降到雪台之上的半空中,开始凝结在了一起,就像夏夜空中的无数萤火虫,因为某种神妙的缘故,排列成了某种形状……
光点渐渐明亮,渐渐黯淡,露出空中一个渐渐清晰的人影,那些线条越来越清晰,看清楚了袖角的流云衣袂,看清了腰间的黑金玉带,看清了脚下那双翘头华履。
一个古袍广袖的老者,就这样出现在了半空之中,看不清楚他的容颜五官,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存在,他的脚没有站在雪台上,而是凌空这样飘浮着,他的人明明在这里,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却根本感觉不到他丝毫的呼吸心跳,甚至连他存在的感觉也没有!
凌空而立,似欲随风而去,广袖在雪台之上轻轻飞舞,淡淡湛光笼罩着这位老者的全身!
这样一幕场景,震慑住了雪台前三人的心。能够凌空而舞,能够身放金光,这是什么层次的修为?不,这哪里是修为,这明明是仙术!除了神庙里的仙人,还有谁能够用这种令人直欲膜拜的方式,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海棠和王十三郎睁着惘然的双眼,看看面前这幕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画面,很自然地将这个青鸟化成的存在,与传说中的神庙仙人联系在了一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自然而然地拜了下去,诚心诚意地向着雪地拜了下去。
范闲也拜了下去,双膝陷入薄薄的软雪之中,身体开始颤抖,像是一个陷入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的世人。
谁也无法解释面前的这幅画面,纵使范闲前生时的文明,也无法营造出如此神乎其神的现象,雪台上那个泛着湛湛光芒,凌空而立的仙人,显得那般真实,真像个神仙。
然而范闲的激动与恐惧依然有一大半是伪装出来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快速地转动着,分析着眼前出现的这个仙人。如果这座神庙是博物馆,如庙中人所言还是座军事博物馆,那么怎么会有神仙?
既然不是神仙,那会是什么?范闲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压榨自己的脑细胞,他的头微微低着,拼命地思考着,难道……是前世听说过的全息图像?
范闲没有扔一把雪洒过去,看会不会穿过那位仙人的身体,可是心中一旦有了定算,恐惧便自然而然地减弱了许多,他像海棠和王十三郎一样,诚心诚意地跪在雪台的前面。
“北齐天一道海棠,见过仙人。”海棠朵朵认为,神庙仙人一定知道青山一脉,以供奉神庙,传播神庙仁爱之念为宗旨的天一道门,颤着声音禀道。
“东夷城剑庐王十三郎。”王十三郎的声音有些怪异,大概这位壮烈儿郎今天终于被这种精神上的冲击,弄得有些不清楚了。
“南庆范闲。”范闲没有隐去自己的真实姓名,上一个神庙使者降世,死于五竹叔之手,那是因为皇帝老子的狠毒手段,想必神庙并不知道自己与叶轻眉之间的关系。
他现在只是在思考,神庙对自己三人敞开了大门,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如果神庙在这个世界的神话传说中冒充了无数年的神仙,那么想必今天会继续扮演下去,要装神仙,自然就要矫情到极点,把架子要端足,才会吓倒像海棠和王十三郎这样的人,如果自己这行人不先说话,只怕神庙方面不会有任何反应。
“我三人自南而来……”范闲沙哑着声音,将雪原上的艰辛讲述了一遍,以证明自己三人的决心以及对于神庙的崇拜向往之意。海棠和王十三郎此时终于清醒了过来,知道范闲是在说谎话,心中不禁大感震惊,心想仙人一念,自知忠奸,在仙人面前还要说谎话,范闲未免太过胆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