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042节
“我不知道神庙赐予了我一些什么。”
仙人的目光在雪台前三人的身上扫拂而过,说道:“选择你们入庙,将这个伟大的使命交予你们,是因为你们身上都有神庙的气息……尤其是你。”
仙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范闲的身上。海棠朵朵上承青山之艺,苦荷大师能够成为一代宗师,靠的就是当年叶轻眉从神庙里偷出去的功法,而东夷城的无上剑艺,也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神庙使者的风格。气息最为浓郁的当然是范闲,他自幼和五竹叔在一起生活,他是叶轻眉的儿子,神庙流落世间的几大功法,全部在他的体内,这位枯守神庙不知几万年的仙人,自然可以很轻易地看出这一点。
“您的意思就是说,不可能再给我们三个人任何好处了。”范闲唇角微翘,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入宝庙而空手回,你不给,我们就只好自己搜。”
话音一落,光芒中的仙人微微笑了起来,似乎对于蝼蚁一般的世俗凡人,居然敢在自己天神注视的目光中,强行在神庙里抢劫宝物,感到了一丝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情在后面,范闲说完那句话之后,就不再和那些光点多说话,而是直接绕过了石台,向着薄雪之下,神庙里保存的最完整的那个建筑走去。
海棠和王十三郎吓了一跳,不知道这样一个无礼的举动,会不会激怒庙里的仙人,呆会儿是不是有天雷降世,将范闲轰成飞灰。
雪台上光点凝成的仙人模样面容微僵,似乎在他所有的计算之中,没有想到范闲的举动,紧接着,仙人的身体马上解体,转瞬间,就出现了在范闲行走的道路之前,拦在了那座完整建筑的门外。
消失,复现,这样的速度,确实不是人世间能够出现的场景。然而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惊骇,化作两道轻烟,掠了过去,试图在仙人的暴怒一击中,保住范闲的小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范闲的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直直地向着那片光点凝成的人形里走了进去,那些光点没有被他的身躯撞散,也没有四处飞开,更没有变成无数的天雷,将他炸成粉碎,而只是忽然间胀了胀,似乎粘附在了范闲的雪袄之上。
就这样在海棠和王十三郎震惊的目光之中,范闲直接走入了仙人的光芒,然后走了出来,靠近了那座建筑的大门。
一阵微风拂过,仙人的光芒再次大作,又倏忽然出现在了建筑大门之前,拦在了范闲的身前,然而那双深不可测,犹若苍穹的双眼里,却出现了几丝木讷的神情。
范闲平静地看着飘在空中仙人的眼眸,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我看透你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庙里有个人(下)
极寒的北地雪山,极冷的飘渺神庙,范闲头也不回地往那座建筑里行去,再次撞破了仙人的身躯,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天地里,生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点。
没有人注意到雪袄之下,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在这样冷的气候里,汗水从他的身体里渗了出来,打湿了所有的内衣。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没有人知道先前闯入仙人身躯的那一刹那,他凝结了多少的勇气,多少的决心。
神庙到底拥有怎样深不可测的实力,究竟是不是如皇帝陛下和五竹叔所言,已经荒败到了某种程度,范闲并不清楚,只是五竹叔明显失陷在这座雪庙之中,让他内心对于这座神庙有种天生的警惧,但他依然要赌。
眼下看来,似乎他是赌赢了,那些光点凝结成而的仙人身躯,明显没有什么极为强悍的力量,更大程度上与范闲先前猜测的全息画面有些接近。
然而神庙里依然有许多秘密,很多解释不清楚的事情,比如这周遭浓郁的天地元气,比如那些曾经被母亲偷出去的武功秘笈——那个世界里,或许有陈氏太极拳谱,但肯定不可能有像霸道功诀那样神妙的东西。
范闲薄薄的双唇微微颤抖,迈过了那座完好建筑的门槛,而手却负在身后,给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个手势,他希望这两位伙伴能够在雪庙的神威下,依然能够坚强地站立,能够帮助自己。
他闯入了那座建筑,那些光点就像萤火虫一样跟了进去,空留了一片雪地,和那个没有留下青鸟足印的雪台,两扇沉重的大门就此无声关闭,将范闲关在了门内,却将海棠和王十三郎关在了门外。
海棠和王十三郎还没有从震惊中摆脱出来,他们不知道范闲从哪里来的泼天的胆子,居然就那样从仙人的身躯里穿了过去,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仙人被范闲一撞,居然被撑成了一片光点。
他们更担心那扇紧闭大门之内范闲的安危,海棠朵朵双眼微眯,眸内亮光大作,正欲提起全身修为硬闯此门时,王十三郎忽然开口说道:“他的手势是让我们留在外面……趁着这个机会找人。”
范闲冒此大险,将海棠和王十三郎留在门外,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借自己拼命搏来的机会,在神庙里搜寻五竹叔的踪迹。范闲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神庙,一大半的理由,便是因为他最亲的那个叔叔。
这是一座仿古庙似的建筑,然而内里的建筑材料却不是一般的青石,而是一种类似于金属的材质。范闲的眼瞳微微缩小,极快速地在殿内扫视了一遍,却发现这座建筑内一片空无,没有什么出奇的存在,唯一有那一片片的空白处,隐约可以让人凭借博物馆的名称,联想到无数年前,这里或许是一个一个的展台。
神庙外部的壁画早已经残落了,然而这座建筑里的壁画却依然保存得不错,能够清晰地看到上面绘画的场景。
范闲将双手负在身后,像一个老头子一样佝着身子,仔细地从这些壁画面前走过,目光从这些壁画上面扫过,一丝不苟,十分仔细。既然那个光点凝成的仙人不肯告诉他历史的真相,那么这个真相,就只有他自己来寻找了。
就在范闲佝着身子,认真看壁画的时候,那些光点凝成的仙人就像一个鬼魅一样飘在他的身后,范闲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开口问什么。这时候的场景十分奇妙,被一个仙人或是一只鬼跟着,范闲的心里难免也有些发毛,可是他表现得却格外镇定。
这些壁画的风格与范闲前世所知的油画极为接近,上面描绘的内容,都是大陆经集中偶尔提到的远古神话,只是那些神灵的面貌极为模糊,不论他们是在山巅行雷,还是在海里浮沉,或沐浴于火山口的岩浆之中,总有一团古怪的白雾,遮住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范闲的心里咯噔一声,再次想起了京都庆庙里的壁画以及大东山上庆庙里的壁画,这些壁画上面所描绘的内容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前的事情,肯定中间传承了无数代,有些模糊自然难免,可是这座神庙本来就是一切传说的源头,为什么这些壁画上面的神祇依然面目模糊?
一直像缕光魂跟随着范闲脚步的庙中仙人,忽然开口说道:“这些壁画出自波尔之手。”
“波尔?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师?听说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脉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最后是回到了神庙。”范闲皱着眉头说道:“天脉者本来就是神庙往世间撒播智慧种子的选民,我本来以为这些天脉者最后心有异念,都会被神庙派出去的使者给杀了,没想到原来还有活着回到神庙的。”
“神庙禁干世事,自然不会妄杀世人。不过您说的对,无数年以降,总有天脉者承袭神庙之学,便心生妄念,令苍生受难,但凡此时,神庙便会遣出使者,让他消失于无形。”
“这大概便是传说中的天脉者最后都消失无踪的原因。”范闲注意到了身后那缕光魂的语气依然平稳温和,只是称呼自己时,用了您这个字,而且开始与自己沟通交流了。
“但像波尔和伏波这一对夫妻则另当别论,他们并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当伏波死后,波尔经历了无穷的辛苦,回到了神庙,恰好那时候神庙的壁画快要残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的时间,将庙里的壁画重新修复。”
“可是大东山庆庙和京都庆庙的历史都不止三百年……怎么可能那些壁画还是波尔的风格?”
“因为波尔只是修复,没有创造,他按照很多年前的壁画风格,自然和你生长的世间壁画有几分相似。”
范闲忽然指着壁画当中那些漫天的火焰与光芒,眯着双眼问道:“为什么那些神没有面目?”
“因为真神从来不用面目见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范闲身后半空中飘浮着的那些光点,渐渐褪去了老人的面容,变幻成了一个镜子一般的存在,沉默许久之后,说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担心你在这大雪山里憋了几万年憋疯了,真把自己当成神,那事儿就不好处理了。”听到四周传来的神庙本体的声音,范闲的心情略放松了一些,至少一个最疯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庙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存在,听到范闲的这句话,一定会明白他内里所隐藏着的意思,可是很明显,神庙里的这个存在,只是被动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并没有接着往下说什么。
“神不是没有面目,而是根本没有神。”不知为何,当范闲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寂寥起来,因为世间若真的没有神的话,那么他的存在,母亲的存在,依然是那样的不可捉摸,毫无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强大的机器或武器罢了。”范闲指着壁画上那些可以开天辟地的神灵,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武器,原子弹还是中子弹?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半空中飘浮着的那缕光魂,在听到范闲的这句话后,镜面忽然发出了极为强烈的波动,似乎正在进行极为剧烈的思考行为。或许正是因为范闲的嘴里说出了它根本没有设想会听到的词语,让它在短时间内无法分析清楚。
这座建筑里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淡淡地,温温柔柔地洒在范闲的身上,就像给他打上了一层圣光,不知道是出于保存展品的需要,还是因为神庙的能源快要枯竭的缘故,光线并不如何明亮。范闲沉默地前行,一直将所有的壁画全部看完,才回到了建筑的正中央,回头看着半空中飘浮着的那缕光魂,沉默很久,开口说道:“到现在,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寻常人……我的两名伙伴这时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惮什么,可以将神庙的来历对我说明。”
光魂形成的镜面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平静之中,似乎是在分析范闲的这个请求能不能够被通过。
“抛砖引玉,我先来砸块砖。”范闲咳了两声,感到了一阵虚弱,缓缓地坐到了冰凉的地面上,一面缓缓吸附着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元气,一面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神庙是一处遗迹,是某个文明的遗址,用你的话来说,这是一座军事博物馆,所以里面保存着那些文明里最顶端、最可怕的一些存在。你不肯告诉我神庙的历史,我只好凭着这些壁画和我的一些认知来猜一下。”
“那个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