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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070节

  范闲再次抹掉唇边的鲜血,紧张地注视着皇帝陛下的每一个动作,只是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不仅薄薄的双唇像极了皇帝,便是这个抹血的动作,也像极了对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诡异地翘了起来,然后渐渐敛去笑容,冷漠开口道:“朕今日知晓了箱子里是什么,但朕此生还有一件事情极为好奇。”

  他双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说道:“朕很想知道这张黑布后面藏的究竟是什么。”

  人世间最为强大的君王,在人世间最后一次出手的目标,选择了五竹而不是范闲。或许是因为范闲是他的骨肉,或许是因为他认为五竹这种让他厌烦的神庙使者,实在是很有该死的必要,或许是因为庆帝一直认为,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应该由人世间的人解决,而不应该让那些狗屎之类的神祇来插手。

  或许只是因为庆帝在最后那刹那,发现了范闲的某些形容动作,实在是和自己很相像。

  总而言之,他那只如闪电般的手,割裂了空气,袭向了五竹的面门,而放过了范闲。

  范闲活了下来,在皇帝陛下最后一击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叶一样被震开,根本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夹杂着生命里最后的那股真气,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门上。

  庆帝一拂,五竹颈椎猛然一折,向着后方仰去,黑布落下。时间……仿似在这一刻凝结了。

  那块黑布在清风中缓缓飘了下来。

  有一块黑布遮在监察院的玻璃窗上,用来遮掩皇宫的刺目光芒,有一块黑布遮在五竹的眼睛上,用来遮住这片天。

  这一块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远没有被解开的那一天,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一直如此。

  今天这块黑布落了下来,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从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间喷涌而出,从那一双清湛灵动而惘然的双眼间喷涌而出,瞬息间照亮了皇宫内的广场,贯穿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

  彩虹贯穿了庆帝的身体,将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得明亮一片,然后重重地击打在太极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条火龙,瞬间将整座宫殿点燃!

  只是瞬间,皇帝陛下的面容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静,在这一片火中,骄傲地挺直了身体。虽只有一只手臂,他站直了身体。临去前的刹那,脑中飘过一丝不屑的思绪——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依然如此。

  世间至强之人,便是死亡的那刹那,依然留下了一个强横到了极点的背影。这个背影在这道温暖的彩虹之中,显得格外冷厉,沉默,萧索,孤独,却又异常……骄傲。

  漫天飞灰,渐渐落下,若用来祭奠人间无常的鞭炮碎屑,铺在了宫前广场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越过宫墙的东方天穹,那处一直觉得将有美好事情发生的地方,在雨后终于现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个人间。

  入夜。熊熊燃烧的太极殿大火已经被扑灭,幸亏今日雨湿大地,不然这场大火只怕要将整座南庆皇宫都烧成一片废墟。

  被关闭的皇城正门,在那一道彩虹的异象出现后不久,便被朝廷的军队强行冲破。没有谁能够隐瞒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虽然直到此时,那些悲恸有加,无比愤怒的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陛下的遗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齐刺客,是南庆史上最十恶不赦的叛逆,恶徒,范闲,朝廷在第一时间内就确认了这个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学士以及伤重却未死的叶重,强行镇压下了整个京都里的悲愤情绪,或许就在这个夜里,范府以及国公巷里很多宅子,都会被烧成烂宅,里面的人们更是毫无幸理。

  除了胡大学士以及叶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还是那位临国之危,登上龙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这位南庆皇帝陛下的强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势并没有失控。

  当然,其间老监察院以及某些隐在暗中的势力究竟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有人知道。

  而此时,被朝廷再下通缉,赏额高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程度的钦犯范闲,却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出现在了一个绝对没有人能够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宫里,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了望向太极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宫更冷清的小楼附近。太极殿已经被烧毁了,而小楼更是早已经被烧成一地废灰,他走在没膝的长草之中,微微低头,不知道是来做什么。还是说,他只是想来向叶轻眉述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范闲的眼瞳微缩,看着小楼遗址旁出现的那个人,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没有想到。

  出现的这个人是姚太监,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范闲的身前,递过去一个小盒子,沙着声音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留给你的。”

  范闲有些木然地接过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监,并不担心对方会召来高手围攻自己,宫外是一个世界,宫内是一个世界,在宫内这个世界之中,想必此时没有人会想对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时刻。

  陛下留给了自己什么?为什么要留?难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过不了今天这一关?范闲怔怔地望着手里的盒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先前姚太监一直不在陛下身边,原来陛下交给他一个很奇怪的任务。

  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白绢和一封薄薄的信,范闲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时间内认出了这是什么。

  这是当年他夜探皇宫时,在太后的风床之下看到的三样事物之一,其中的钥匙早已经被他复制了一把,成功地打开了箱子,而白绢和这封信便是另外两样。

  四年前长公主在京都叛乱之时,范闲曾经试图再次找到这两样事物,结果发现已经不在含光殿,如今想来,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别的地方。

  陛下后来自然知晓钥匙在自己手里,所以只是将这封信和这方白绢留给了自己。

  范闲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白绢的表面,定了定神,打开了并没有封口的信封,仔细地看着。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又舒展了开来。

  这是叶轻眉当年写给庆帝的一封信。从信中的内容,他知道了白绢是什么,这是当年太后赐给妖女叶轻眉自尽用的白绫,而……当叶轻眉在太平别院接到旨意之后,直接将这方白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宫中,送到了太后的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吓得极惨,所以她一直把这方白绫留着,以加深自己对于叶轻眉这个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顽笑的口吻讲述这件事情,以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之外,叶轻眉的这封信里便没有其它值得留意的内容,通篇只是些家长里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楼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的字迹,实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两页纸。范闲愈发地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老子会如此珍视这封信,甚至最后还要留给自己?难道说自己先前想错了,不论是白绫还是钥匙,还是这封信,其实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注定要湮没在回忆里,没有任何人知晓答案的问题,紧接着却注意到了第二张信纸后面的那些笔迹。

  这些笔迹遒劲有力,却控制着情绪,写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显是陛下的字迹。

  范闲仔细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双手一紧,下意识里想将这封信毁掉,接着却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塞回信封,放入怀中收好。

  “朕没有错。”

  这是庆帝留在信纸后面最后的几个字,看似是异常强大骄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纸上对着一个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实际上只可能是一种幽幽的自问。

  然而谁也无法解答这个问题,除了历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凿凿的史书,只怕也无法评断皇帝陛下这一生的功过是非。

  由叶轻眉而发,陈萍萍而发,他对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的关系,又岂是仅仅的血缘这般简单,他内里的灵魂可以不承认血缘,却无法摆脱这些年的过往。这种情绪复杂至极,以至于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闲直到此刻,依然觉得从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总觉得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强大,最不可能战胜的人,怎么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宽慰,却没有报仇后的喜悦,他似乎有些悲哀,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在这寒冷的风中。

  由信中可知,世间真的没有真正的王道,原来皇帝老子的身体这一年里已经不行了,原来就算如叶轻眉所说,让每个人成为自己的王,也不是王道……范闲以及他所坚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个风雪夜,他对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结罢了,并不牵涉到正确与否的大命题。要知道人类本来就不是一种追求正确的物种,正确并不是正义,因为正义总是有立场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爷珍藏着的叶轻眉的奏章书信,想到当年叶轻眉给皇帝的信里总是在谈关于天下,关于民生的事情,像今天这样寻常口吻的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的唇角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皇帝陛下与叶轻眉,毫无疑问是人世间一等风流人物,说不尽的风华绝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却真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陛下遇着叶轻眉这样的女子,何尝不是一种痛苦,而叶轻眉遇到庆帝,则更是怎样也难以言喻的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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