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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12节

  庄墨韩微微一笑,让身后随从取出一幅纸来,说道:“这便是家师手书,若有方家来看,自然知道年代。”他望着范闲,同情说道:“范公子本有诗才,奈何画虎之意太浓,却不知诗乃心声,这首诗后四字如何如何,以范公子之经历,又如何写的出来?”

  殿内此时只闻得庄墨韩略显苍老,而又无比稳定的解诗之声:“万里悲秋,何其凉然?百年多病,正是先师风烛残年之时独自登高,那滔滔江水,满目苍凉……范公子年岁尚小,不知这百年多病何解?”

  庄墨韩越说,众人愈发觉得这样一首诗,断断然不可能是位年轻人写得出来。又听着庄墨韩的声音再次悠悠响起:“繁霜鬓乃是华发丛生,范公子一头乌发潇洒,未免强说愁了些。”

  庄墨韩最后轻声说道:“至于这末一句潦倒新停浊酒杯,先不论范公子家世光鲜,有何潦倒可言,但说新停浊酒杯五字,只怕范公子也不明白先师为何如此说法吧。”他看着范闲,眉宇间似乎都有些不忍心,“先师晚年得了肺病,所以不能饮酒,故而用了新停二字。”

  此言一出,庆国诸臣终于泄了气,那幅纸根本不需要了,只说这些无法解释的问题。范闲抄袭的罪名就是极难逃脱。

  便在此时,忽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一阵掌声!

  一直似乎伏案而醉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微笑看着庄墨韩,缓缓放下手掌,心里确实多出一分佩服,这位庄先生的老师是谁,自然没人知道,但是对方竟然能从这首诗里,推断出当年老杜身周之景,身染之疾,真真配得上当世文学第一大家的称号。

  不过范闲知道对方今日是陷害自己,那幅纸只怕也早做过处理,故而不能佩服到底,清逸脱尘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狂狷之意,醉笑说道:“庄先生今日竟是连令师的脸面都不要了,真不知道是何事让先生不顾往日清名。”

  旁人以为他是被揭穿之后患了失心疯,说话已经渐趋不堪,都皱起了眉头。皇后轻声吩咐身边的人去喊侍卫进来,免得范公子做出什么耸动之事。不料皇帝陛下却是冷冷一挥手,让诸人听着范闲说话。

  范闲踉跄而出,眼中尽是好笑讥屑神色,高声喝道:“酒来!”

  后方宫女见他癫狂神色不敢上前,有大臣却一直为范闲觉着不平,从后方抱过个约莫两斤左右的酒坛,送到范闲的身前。

  “谢了!”范闲哈哈一笑,一把拍碎酒壶封泥,举壶而饮,如鲸吸长海般,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壶中酒浆倾入腹中,一个酒嗝之后,酒意大作,他今日本就喝得极多,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却是摇晃不停。

  他像跳舞一般踉跄走到首席,指着庄墨韩的鼻子说道:“这位大家,您果真坚持这般说法?”

  庄墨韩嗅着扑面而来的酒味,微微皱眉说道:“公子有悔悟之心便好,何必如此自伤。”

  范闲看着他的双眼,微微笑着,口齿似乎有些不清:“凡事有因方有果,庄先生指我抄袭先师这四句,不知我为何要抄?难道凭先前那首短歌行,晚生便不能赢得这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五字极好,便连庄墨韩也有些动容,他心系某处紧要事,迫不得已之下,今日大碍平生清明,刻意构陷面前这少年,已是不忍,缓缓将头移开,淡淡道:“或许范公子此诗也是抄的。”

  “抄的谁的?莫非我作首诗,便是抄的?莫非庄先生门生满天下,诗文四海知,便有资格认定晚生抄袭?”

  看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桌上那幅卷轴,范闲冷笑道:“庄大家,这种伎俩糊弄孩子还可以,你说我是抄的令师之诗,我倒奇怪,为何我还没有写之前,这诗便从来没有现于人世?”

  庄墨韩似乎不想与他多做口舌之争,倒是范闲轻声细语说道:“先生说到,晚生头未白,故不能言鬓霜,身体无恙,故不能百年多病……然而先生不知,晚生平生最喜胡闹事,拟把今生再从头,你不知我之过往,便冤我害我,何其无趣。”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郁积了许久的郁闷,范闲那张清逸脱尘的脸上陡然间多出几分癫狂神色。

  “诗乃心声。”庄墨韩望着他温和说道:“范小友并无此过往,又如何能写出这首诗来?”

  “诗乃文道。”范闲望着他冷冷说道:“这诗词之道,总是讲究天才的,或许我的诗是强说愁,但谁说没有经历过的事,就不能化作自己的诗意?”

  他这话极其狂妄,竟是将自己比作了天才,所以借此证明先前庄墨韩的诗论推断,全部不存在!

  听到此处,庄墨韩的双眉微微一皱,苦笑说道:“难道范公子竟能随时随地写出与自己遭逢全然无关的妙辞?”这位大家自是不信,就算是诗中天才,也断没有如此本领。

  见对方落入自己算中,范闲微微一笑,毫无礼数地从对方桌上取过酒壶饮了一口,静静地望着他,眼中的醉意却渐趋浓烈,忽然将青袖一挥,连喝三声:

  “纸来!”

  “墨来!”

  “人来!”

  醉人三声喝,殿中众人不解何意,只有皇帝陛下依然冷静地吩咐宫女按照范闲的吩咐,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这些。殿前空出一大片空场子,只有一几一砚一人,孤独而骄傲地站立在正中。

  范闲有些站不稳了,勉强对陛下一礼道:“借陛下执笔太监一用。”

  皇帝虽不解何意,但仍然微微沉颌允了。一名执笔太监走到桌旁坐下,铺好白纸,研好笔墨。不料范闲强忍酒意,摇头说道:“一个不够。”

  “范闲,你在胡闹什么?”离他颇近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但皇帝依然是满脸平静允了他的请求,眼光里却渐渐透出笑意来,似乎猜到了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

  范闲微笑看了庄墨韩一眼,眼中醉意更胜,对身边正执笔以待的三名太监说道:“我念,你们写,若写的慢了,没有抄下,我可不会写第二遍。”

  这三名太监无来由地紧张起来。很多人都在猜测范闲准备做什么,他如何能够让世人在庄墨韩与他之间,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一代诗家。此时入夜不久,夏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毫无征兆,毫无酝酿,范闲脱口而出一段,尽是白居易所作,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了十几首。他站在书几之旁,眼神望着宫殿外的夜色,不停吟诵着自己这奇怪大脑里能记住的所有名诗,几名太监挥笔疾书,却都险些跟不上他的速度。

  众人默然,细品。

  面对着源源不绝的阴谋与算计,强大的压力之下,他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癫狂之下,只顾着将脑中所记之诗朗朗诵出,既不在乎太监记住了没有,也不在乎旁人听明白了没有。那些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经由他的薄薄双唇,在这庆国的宫殿里不断回响着。

  庄墨韩的眼神渐渐起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而一开始只是纯粹看热闹的诸位臣子,此时终于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起来,这些诗他们一首也没有听过,但确确实实是极妙的句子,难道……都是范公子所作?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白乐天在饮酒。

  “君不见……”接下来轮到太白饮酒。

  “对影成三人……”这是太白依然在饮酒。

  “但使主人能醉客……”这还是太白在饮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是太白酒已经喝多了。

  殿中的人们再也顾得君前失仪之罪,渐渐围坐在了范闲的身边,听着他口中诵出的一首首诗,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见过写诗的,没见过这么写诗的!作诗,绝对不是在菜场里搬大菜——但无数首从未断绝过的诗句从范闲的嘴里喷涌而出,就像是不需要思虑一般,和搬大白菜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些诗里某些用句奇怪,那是因为众臣不曾知道那个世界里的典故,但众臣依然骇然惊恐,这些诗……首首都是佳品啊!

  范闲依然没有停止。众臣此时望向范闲的目光便开始变得怪异起来,觉得面前这个清逸脱尘的年轻人,不再是凡间一属,而是天人下世。惊恐之余,早有清醒的文渊阁学士替下腕力不支的三名太监,开始埋头奋笔抄写这些出口即逝的诗句,小范大人先前说过,他只会说一遍。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的景象,他依然闭着双眼,脑筋转得极快,一面是在回忆这些诗句,一面却是在想着呆会儿的行动,如果让众臣知道他此时犹有余暇去想别的事情,只怕会更加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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