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121节
如果是一般的庆国子民,碰见这种情况后,就只有将这个秘密永远地藏在心里,一生都不敢和别人说,憋到吐血而亡。
但范闲不会,他是有两世记忆,两世知识的人,他知道舆论宣传的重要性,杀伤力,也知道自己对付一个疯子般的长公主,应该用更疯狂的手段。
夜宴之后,垄断了京都纸张的西山纸坊和内库的相关产业,仍然在不时触动澹泊书局的生意,只是长公主那边没有办法指使监察院八处,所以只是些小敲小打。而范闲很明白,这只是风雨前夕的宁静。
而他决定在风雨到来之前,抢先出手。
当天夜里,五竹站在角落里听他说话,自从打开箱子之后,五竹来范府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似乎是更加担心范闲的安危。范闲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如果想不留下痕迹,那就什么都用抢的。”
五竹侧了侧身子,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范闲继续说道:“这些天打压澹泊书局生意的,是内库的西山纸坊和万松堂,所以我们就要抢内库的纸,再用万松堂的墨。只是……叔,你写的字,这个世界上有人看过吗?”
五竹冷冷说:“放心。”
范闲知道自己这个看似无用荒唐的计划一定能奏效,笑眯眯地说道:“传单这种东西,不用太大。”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关键是份数要多,到处都要去贴,去洒,尤其是像太学,还有改回文渊阁的教学院那里,得多贴几份,学生们年轻热血,最容易被人挑动,而文渊阁里的那些学士们,也喜欢玩个风骨,估计看见传单后,会气得直拔胡子。”
五竹冷冷说道:“内容。”
范闲挑了挑眉毛,叹息道:“自己真像地下党员啊。”
他开始细细复述传单应该怎样才有煽动性,一定要讲些似真似假的细节,比如长公主是怎样与庄墨韩对话的,言冰云在北齐潜伏是怎样的含辛茹苦,又是怎样被宫中贵人无情地抛弃,长公主伤害朝廷的利益,谋求自己的利益,获取了怎样的好处,在宫里养了多少假太监,外面有多少老情人……
五竹冷静地分析道:“没有人会相信长公主会牺牲如此大的利益,只是谋求一些金钱上的好处。”
范闲又挑挑眉毛,说道:“世上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并不多,只要百姓们相信就好了。至于皇帝那里,我们算是给他提个醒。”
五竹冷冷道:“皇帝不需要你提醒他。”
第三十九章 传单如雪
范闲微微一笑,如果住在宫中的长公主与北齐联络,而手下拥有无数密谍的皇帝根本毫不知情,这绝对说不过去,叹口气道:“所以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让长公主住在宫中,而不是去封地。”
“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女儿,是他的妹妹,而且他不需要害怕什么。”
“你预估皇帝在这件事后,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范闲很信任五竹的分析能力。
“马上出动监察院,消除你一手造成的影响,大加赏赐长公主,以证明皇室的团结,等事情安静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让长公主回到自己的封地信阳。”五竹冷漠说道:“赏赐长公主的时候,应该会顺便赏赐晨郡主,同时升你的官。”
范闲苦笑,知道他是在阐述可能的事实,但听着总有些像冷笑话。
“为什么皇帝想不到用我这种简单手法,逼长公主出宫,如果按照你说的,他早就知道长公主与北齐勾结的事情。”
“第一,你这个方法很变态。第二,他不需要逼自己的妹妹出宫,他喜欢等那些潜在水面下的人浮起来,然后一网打尽,他做这种事情很习惯。”
范闲听得出来,五竹对于那位皇帝的能力十分相信,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虽然帝王家统统是无情的混蛋,但两相比较,那个见过两次面的皇帝,明显要比长公主对自己更温柔些,所以范闲下意识里开始操心起那樁有可能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谋反。
“那我们搞这一出,等于是缓解了宫中的局势?长公主在宫里应该还有伙伴才对。”
“我去查。”五竹很淡漠地说着。
范闲想了一想,还是决定了照计划进行,苦笑道:“我必须想办法让长公主远离宫廷一段时间。不然皇帝陛下还没有来得及将对方一网打尽,我自己就要先成为对方手下的亡魂。皇帝陛下有胆量等,有实力等对方先发动,我们可没有。”
一个敢于与外国勾结的势力,如果陷入某种狂热的情绪之中来对付范闲,范闲只有跟在五竹屁股后面逃跑的份,虽然周游世界是范闲所愿,但目前这种代价是他不愿意付出的。
“我去了。”
“去吧。”范闲一挥右臂,觉得自己确实很有年轻学生领袖的气派。
他前世看过许多抗日战争的影片,觉得此时黑夜之中的庆国,像极了被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自己与五竹就是那些勇于反抗侵略者的学生们,正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散发着传单,号召庆国的子民们,起来反抗那些无耻的统治者。
他微笑着躺回床上,床下的箱子就这么搁着,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五竹这方面的记忆都丧失后,这个世界上会开箱的,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熟睡之后,他做了一个香甜无比的梦,初秋的京都下了一场大雪,长公主怯生生地上了马车哀怨无比地回头看了一眼皇城,然后离开自己生活的世界。
※※※
九月初秋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场大雪,漫天的白色传单像雪花一样,飘洒在京都里的每一处,尤其是太学与文渊阁附近,更是拾之不尽。其时天色熹微,晨起的学子与百姓们拣起这种陌生的纸片,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这是庆国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现传单战。
但范闲依然高估了庆国子民的热血,低估了监察院和六部衙门的操控能力。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内,整座京都的传单都已经被收拢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个方正衙门里面。
没有一个人敢扣留传单,虽然百姓们极少与监察院打交道,但是慑于这个院子的凶名,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
太学正的反应也很神速,当天就请了旨意,提前开始了秋学的考试。
诸般措施在半日之内,连续下发,终于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势。但流言这种东西不需要翅膀也会飞,不需要空气也能呼吸,早已传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们出门时常常会互望一眼,那眼中不再是表达着:“您吃了吗?”的意思,而是说……“您看了吗?”
长公主的声誉在庆国京都一向不怎么好,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相当怪异。
所以传单上那些对于长公主里通外国的指控,虽然百姓们不见得完会相信,但也依然认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些街坊婆姨们的逻辑更加简单:这么老了还不嫁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
庆国皇室第一次面对这种局面,不免有些紧张,虽然监察院措施得力,但皇宫之中依然惶惶不安,宫女太监们走路的声音都刻意放小了一些,听说陛下在御书房里大发了一顿脾气,而太后老人家去了一趟广信宫,几个耳光声过后,长公主哭了好久。
监察院的房间内,一片安静和尴尬的沉默。八大处的头目都看着上首方,陈萍萍坐在轮椅上,用手拨拉着领下没几根的胡须,看着那张传单,呵呵怪笑着。
陈大人可以笑,下面的头目们却不敢笑,谁都知道那张传单上写的什么东西。
“你们说说,这纸上写的东西有几分真假?”陈萍萍终于压下了心中快意,看着下属们。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八处的头目,这京都所有的文字出品,现在就归他与教育院的相关职司管着,今天京都出了这么大事,他早就吓得不行,于是不及回答院长大人的问话,抢先汇报道:“纸是西山纸坊的纸,那里归内库管。墨是万松堂的墨,那家没有什么背景。”
陈萍萍皱眉,看了他两眼,斥责道:“我只是问你真假,又没有问你是谁写的。”
八处头目抹了抹额上的汗,小意回答道:“污蔑公主,妄言国事,挑弄是非,自然无一分是真。”
陈萍萍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阴寒,窗子依然被黑布档着,所以他轮椅所在的那部分显得有些清冷:“都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