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37节
范闲叹了口气,发现面前的弟弟其实还是挺天真的,只是可惜自己与他之间有利益冲突,虽然自己其实并不见得会对范家的家业有何想法,奈何柳氏的想法却已经是根深蒂固了。
忽然间,他心头一动,决定尝试一下某种事情,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有些凄惨的结局能避免最好还是避免一下。
“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跟着我,难道今天不用上学的吗?”范闲心思已定,所以有兴趣和这位异母兄弟聊些闲话。
范思辙年纪虽小,但却不是草包,知道自己刚才流露的些许意思让对方比较高兴,所以堆出可爱笑容颤声答道:“因为……妈妈说……哥哥能干,所以让我多陪哥哥玩玩,受些熏陶总是好的。”
范闲心里叹息了一声,心道装可爱这招,天底下估计没有人比自己用的更好,居然在自己面前玩了起来,真可谓是范门装羞,孔门论语。
他心里明白,范思辙跟着自己,一定是柳氏的想法。但对方应该没有必要对自己示好,就算察觉到了父亲并没有把自己仅仅当成利用品看待,也没有如此莽撞的道理。
饭菜上来了,范闲动筷如风,在盘间一扫而过,筷尖奇准无比地每盘夹了些送入嘴里,全不在乎身旁妹妹弟弟瞠目结舌的表情。
舔舔嘴唇,细品一会儿后,范闲点点头:“京都的饮食确实不错。”
范若若十分秀气,随意吃了些就停箸不食,半侧着身子认真看那本红楼梦。席上只有范闲和范思辙在大快朵颐,范思辙越吃越郁闷,心想小爷我长的比你胖多了,怎么吃的却没你多没你快。
范若若越看眉头皱的越厉害,发现这书商出的红楼梦与自己房中的那份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扉页前头故意将多姑娘那段话摘抄出来,只怕会让京都看过此书的人们,都以为红楼梦乃是一诲淫之书。
范闲看见她神情,就知道她在生气什么,微微一笑将筷子搁在鱼盘边上,说道:“这只是一种营销手段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此时兄妹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范若若隐约猜到营销手段是什么意思,而范思辙则是听的糊里糊涂。
“比如一本书,人们在买之前,肯定会先翻翻讲的是什么,所以这前言、序、跋、楔子之类的东西,一定要清晰明了,不见得要求说清楚全书的内容,但一定要引起别人的兴趣。”
范闲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妹妹你生气,是因为这个无良书商,将多姑娘那段摆在最前面,而这段明显不能说明这个故事的整体风格,反而容易让一般百姓产生一种误解,以为这故事是个风月故事,对不对?”
范若若睁着眼睛,点点头,心想如此噙之齿香的文字,被当作那种肮脏物来卖,难道还不应该生气?
“可是书商是一定要这样做的。”范闲看着妹妹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让我来做,我要比他们做的更过分。这一卷是十回,那就应该写十个回目印在扉页上,每回目下面写几行最诱人的话,如此方能让看客们心中痒不能挠,只好将书买回家细细翻看。”
“比如什么?”
“比如像多姑娘这种。”
“那这回怎么写?”范若若已经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微笑着指着书上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回讲的是葬花前事,断断找不出来让人脸红心热的辞句。
范闲嘻嘻笑道:“既然有艳曲二字,当然好写,换成是我,就用里面那段……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正看到落红成阵。”
“然后再把坐卧不避、嘻笑无心、鬼混、痴痴、落红这些字眼全数描红。”
范若若低头一想,发现果然如此,本是些随意话语,但这般一组合,再加上回目上的艳曲二字,不免给人生出些暇想来的空间来。
她的脸微微红了,低声道:“原来哥哥常做这种不正经的事情。”
范思辙却在一旁听呆了,竖起大拇指道:“大哥,你实在是太有才了。”
范闲噗的一声,将嘴里的茶全部喷了出来。
正此时,外厢却传来一个极为高傲的声音:“哪里来的妄人,满心淫邪,居然敢称有才?”
第九章 在酒楼上
范家兄妹们选的酒楼叫“一石居”,是京都里面排得上号的富贵去处,所以每到午时,总有些富豪官员,才子佳人,来此地把酒而谈,只是不知道那些才子从何处挣的银钱,那些佳人又如何肯抛头露面——总之三楼清净,若没有相应的身份,是断然上不来的。
正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一石居的三楼,能坐在桌边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反而极少发生什么冲突矛盾,毕竟京都说小不小,但官场隐脉,暗相交杂,谁又知道谁和自己背后的真正关系呢?
刚才出言驳斥“范闲地摊刊物论”的,却是位地地道道的才子,姓贺名宗纬,一向极富才名,很得京中士人激赏,所以骨子里未免傲气了些。前些日子,贺宗纬在朋友处看着那本红楼梦,虽然对其中意旨大为不满,也不以为书中诗词有何出奇处,但依然十分佩服作者这数十万字的细腻功夫。
今日来到酒楼上,三杯两盏黄酒下肚,正是微醺之时,却听到隔壁厢房里有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对红楼梦大放厥词,他心头一怒,便喝出这句话来。
正好此时,范氏三人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喝茶闲聊。听着这句话,范思辙一想到自己先前夸的海口,想到对方指责范闲,也是落了自己面子,不由大怒。他出身范氏大族,高贵无比,向来横行街里,哪里肯受这些酸腐秀才的闲气,一掀帘子,便蹿到了三楼的大厅之中。
范闲心想自己初入京城,还是低调一些的好,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妹妹。范若若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范思辙应该不会太过分。
这一两年,范思辙的年纪渐渐大了,在范若若的耳提面命之下,也变得懂事了少许,在街上打砸抢的游戏基本绝迹,所以她才会如此放心。
范思辙冲入大厅,眼光极准地将贺宗纬从众人中挑了出来,一步三摇,走到那书生的面前,哼道:“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是又如何?”贺宗纬肤色偏黑,面部轮廓突出,看上去有些丑陋。他看见里间有人冲了出来,就知道自己那句话得罪了某人,只是看着这权贵子弟的嚣张模样,热血一冲,冷冷说道:“小小年纪,说话如此没有教养,也不知道是哪家教出来的。”
这位贺才子虽然在京中交游颇广,但和年仅十二岁的范思辙却没有照过面,所以胆气很足。
范思辙本只准备骂两句,听见“教养”二字,就想到母亲平日里对自己的责骂,大怒呵斥道:“你这家伙,又是谁家的泼货!”
他此时早已忘了姐姐平日里的教诲,跳起来便往那人的脸上扇去。
贺宗纬万万料不到在一石居如此清雅的地方,居然有人敢如此横行霸道,仓促间往后退了一半,躲过了这记耳光,头上的青巾却扯散了,模样看着有些狼狈。
与贺宗纬同桌的都是些颇有声名的才子,更有一位尊贵人物,见此情形,不由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范思辙冷哼道:“小爷便是王法。”说完这句话,便捏着拳头锲而不舍地往贺宗纬身上砸去。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了出来,握住了范思辙细细的手腕!
范思辙只觉得自己手腕间被一只烧红了的铁箍箍住,痛入骨髓,不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骂道:“还不来帮忙?”
他的护卫意欲上前助拳,不料却是人影一晃,胸腹处被印了两掌,惨然退了回去!
拧住范思辙手腕的,正是桌上那位面相阴沉之人的护卫,这名护卫面相寻常,双眼里却是精光敛中微露,显然是高手。
“将这小孩子扔开,别打扰了宗纬兄的雅兴。”面相阴沉之人吩咐道。
那名高手一振臂,范思辙便像只小鸡儿一样被扔了出去!
范闲本来以为范思辙顶多与人争吵几句,哪里知道转眼间,竟然事态严重到如此程度。但想到弟弟年幼却是霸道蛮横,虽然若若说最近已经有所收敛,但看刚才仍然摆脱不了小小纨绔气息,所以心想让他小小吃吃苦头也无所谓。
但他断然料不到对方之中竟然有位高手,而且这位高手下手竟然如此狠辣,这一抛之中竟然隐藏着暗劲,如果不好,便是断骨吐血的下场——就算范思辙行径再如何不堪,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用这种手段,也未免过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