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460节
户部尚书范建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的心腹,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门下清客郑拓郑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只清楚一点。
郑拓不是自己的人。
郑拓是皇帝的人。只是不清楚是通过监察院安插到自己身边,还是走的内廷的线路。
不过不管是哪个线路,范建清楚这些年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宫中的那个男人看着的,所以这些年来范建所有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演给那个男人看的。
包括今天晚上这一番沉痛而大义凛然的分析。
范建不是林若甫,他不会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打倒,因为从很多年前那一个夜晚开始,在西边的角鼓声声中,他就下定了决心,绝对绝对,再不会相信京都里任何一个人。
户部确实往江南调了一大批银子,而且这批银子的调动确实也是经过了庆国皇帝的默许。所以当宫中因为此事震怒,下令三司清查户部的时候,范建竟是出离了愤怒,感到了一丝荒谬的戏剧感。
他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
这批调往江南的国帑,当然不是为了和明家对冲所用,范建知道自己那个了不起的儿子早已经归拢了一大批数额惊人的银两,只是不知道这些银两是从哪里来的。
范建调银下江南,其实只是为了给范闲打掩护。老范思考问题,比小范要显得更加老辣,他根本不相信范闲可以用叶家遗产的借口,说服皇帝相信夏栖飞手上突然多出来的那批银子。
每每想到此处,范建就忍不住要叹息,范闲做事,胆子果然越来越大,竟敢和庆国经年仇敌北齐联手!
儿子胡闹,当老子的不得已要进行遮掩,而且为了保证儿子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户部也必须往那个钱庄里注些银两,保证随时都能取出钱来。
这,就是户部往江南私调国帑的全部真相。
在这个计划当中,户部调动的数目虽然大,但真正花出去的却极少,绝大部分的份额,在江南走了一圈,早已经回到了户部,所以范建根本不担心太子和吏部尚书那些人能真正查出来什么。
另外范建刻意漏了一些去了河工衙门。
皇帝想让一位并没有什么太大漏洞的大臣辞官,只需要造出声势,再通过某些人进行巧妙的暗示,那位大臣就必须辞官。
奸如前相林若甫,也是倒在了这种安排之中。
范建如今不想接受陛下的安排,也不想这么早就回澹州养老,所以他放着户部让人去查,只有把水弄浑了,才能越发地体现自己的清。
同时,要通过郑拓的嘴巴,再刺刺那位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只要那个男人相信范建是忠的,是傻的,是蠢的,却又是不可或缺的,范建……才能继续在这个黑暗重重的京都傲立着,在一旁用慈父的目光看着范闲的成长。
“都控制住了吧?”范建端详了一眼信纸,信是寄给远在江南的儿子的,这才开口说道。
一位黑衣人站在他的面前,深深一礼,说道:“郑拓和袁伯安一样,都无子无女,估计都是监察院的人。”
范建皱着眉头说道:“袁伯安真是监察院的人?难怪我那亲家倒的如此之快。”
黑衣人沉声说道:“但郑拓有个侄子,据属下调查……应该是他的亲生儿子,只不过他怕宫里拿这个儿子要胁他,所以一直不敢认。”
范建眉头一挑,微笑说道:“很好,我们可以要胁他了。”
黑衣人沉默着一点头,双手平放在身侧,只见此人的右手虎口往下是一道极长的老茧,如果是范闲看见这个细节,一定能够联想到高达那些虎卫们因为长年握着长刀柄而形成的茧痕。
范建望着黑衣人说道:“跟着我,确实没有太多事情做,这些年来你也闲的慌了,不要怨我。”
黑衣人笑了起来,诚恳说道:“十一年前,属下防御不力,让太后身边的宫女被疯徒所杀,已是必死之人,全亏大人念着旧情,暗中救了下来。如果不是大人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来,只怕属下早在黄土下面闲的数蛆玩了。”
范建笑着摇摇头,说道:“你就是这种佻脱性子,一点儿都不像虎卫,也难怪陛下当年最不喜欢你。”
然后他说道:“盯着郑拓,必要时,把他儿子的右手送到他的房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搬起一团大雪球
清查户部的工作获得了极大进展,三司官员们步步进逼,眼见着越挖越深,太子殿下的表情也越发地自矜起来,偶尔还会在与胡大学士的对话中流露出几分叹息,不知道他是在叹息户部即将面临的清洗,还是这越来越浓重的春天。
滚雪球这种形容是非常恰当的,北边常年有雪的沧州中,那数万将士穿着的冬袄,给户部带来的抹墙水泥并不是太多,但以此开始,往京中追索,又接连翻出几笔旧年故事,所有的线索都汇到了京都户部。
而查出来的帐上亏空也越来越大,一直被户部官员们小心翼翼遮掩着的庆国伤口,就这样被人血淋淋地撕将开来,展露给官员们欣赏。
清查小组入宫禀报了一次后,加强了调查的力度。如今就连胡大学士都清楚,户部是不能再保了,范建如果这时候赶紧辞官,朝廷看在范闲的份儿上,或许还会给范府留些颜面,如果再这样对峙下去,范建就不止是被夺官这么简单了。
虽然胡大学士与文官们也心惊胆颤于户部的亏空,但他们毕竟不愿朝廷闹出太大的风波,也不希望暂时平衡的朝廷,会发生某种倾斜,所以透过一些途径,他们向范府传达了一股善意。
只要范尚书自请辞官,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愿联名作保,保他平安。
但这只是这些大臣们一厢情愿的好意,对于范建这种跟随皇帝近三十年的老臣来说,一旦他拿定了主意,做出来的应对,实在是执拗的不行。范府对于各府暗中传达的善意表示了感谢,而对于善意本身,范建本人却始终没有拿出具体的回应。
他没有入宫向陛下痛哭流涕,也没有上书请辞,甚至他还在生病当中,病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转。
所有的官员都知道范尚书没有生病,宫里也知道,但这一次皇帝并没有派太医和洪公公来范府看望,大约是宫里也清楚,这件事情是宫里对不起范家,便对范建借病表示怨言的行为容忍了下来。
接连几日,太子都端坐户部,盯着下面的人查案,这一来,闹得胡大学士也必须亲自来盯着,查案的,被查的,其实都有些辛苦。
※※※
这一日,清查户部的工作又有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帐上与库中的银数不合,巨大的亏空数量,分别指向了四个方向,四名不怎么起眼的官员。
终于揪到了具体的执行人,揪到了具体的亏空事宜,太子殿下闻得回报,眼中一亮,面色却是平静无比,心里想着,顺着那些官员往上挖去,还不把你范建吃的死死地?等一直挖到江南,范闲那两千万两银子的功劳朝廷会记得,但相应的罪名也会让范闲吃不了兜着走!
而胡大学士听到那位四官员的名字,尤其是最后一人的名字,也是眼中一亮,面色也是平静无比,心里想着,范老尚书的手段竟然精妙如斯,看来这些天自己与老舒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太子毕竟年轻,不像胡大学士那般心思缜密,更没有胡大学士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并没有看出这里面的陷阱。在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思想指导下,他欢欣鼓舞、毫不沽名地命令自己这一派的官员就着这个问题发起了总攻。
而吏部尚书颜行书虽然隐隐站在长公主与二皇子那边,但当此好局,又有太子当开路先锋,当然乐得帮闲,执一小旗于太子身旁呐喊,虽未亲自拔刀,但吆喝声却是响个不停。
胡大学士旁观着,暗笑着。
清查户部正进行到了某个关键的时刻,深深大院里那间大堂内,太子得意的笑声响了起来,手里拿着官员的供状,虎躯一震,王气大发,眼中寒芒渐现,逼问跪在身前的户部官员:
“说!这帐上的四十万两银子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