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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490节

  华园里的称呼,还是依着京都宅院里的规矩。

  范闲看着这些小妮子们摇了摇头,心想着自家院里都议论成这样,还不知道外面传的如何不堪,不过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懒怠在意别人如何腹诽,缓缓说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丫环们吐了吐舌头,又行了一礼,赶紧整理衣衫,悄无声息地回了各自厢房。

  只有梁点点与玛索索被范闲喊了下来。

  范闲盯着梁点点那张清丽之中自然流露着媚意的脸,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梁点点心间微喜,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是刻意袅弱着,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

  当年京都范林联姻,市井传言中,范闲对于那位病妻着实是疼爱有加,便可知道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应闺阁之中,范闲乃是姑娘们的梦中情人,梁点点虽自幼成长于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么令人舒服的机心与考虑。

  梁点点对于自己的容貌极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远远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爱,只怕这男子是喜欢怜惜人,所以刻意摆出这副模样来,而且抱月楼苏州分号开业后,小范大人一直没让自己接客,想来也是对自己有几分意思……

  感受着范闲一动未动的目光,梁点点喜意渐盛,含羞低着头,一言不发。

  站在范闲身后的桑文看着这一幕,唇角泛起一丝厌恶的笑容。

  范闲忽而开口说道:“每个人,都有让自己活的更好的权力,所以我对你的想法并不反感。”

  梁点点愕然抬头,对上了范闲那毫无情绪的目光,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心头一悸。

  范闲继续冷冷说道:“不过,我不喜欢。”

  梁点点羞愧袭身,根本不敢说什么。

  “没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愿意在抱月楼做,让桑掌柜把你转成清籍,把银子挣回来了,自然放你出楼。”范闲盯着她那张美丽的脸颊说道:“桑文,给她收拾行李,换个地方住。”

  桑文一怔,浑没料到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怜香惜玉,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带着眼有泪光的梁点点入宅收拾去了。

  此时园中,就只剩下了范闲与玛索索两个人。

  玛索索忽然轻声开口说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污了这园子里的清静?”

  范闲唇角微牵,苦笑了一声,看着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深刻而美丽的面部,轻声说道:“住着,不多言,不多问,我很喜欢你,日后若有机缘,我帮你。”

  玛索索微微吃惊,抬头看着范闲,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说道:“多谢大人。”

  范闲平静说道:“不谢,我本来就喜欢站在冰上看世界。”

  ※※※

  回到屋内,思思已经备好了热水。洗罢脸,将双脚伸入热水之中,范闲满意地叹了一口气,旋即闭目,开始依照海棠传授的法门,用涓涓细滴修复着今天被叶流云剑气所伤的经脉。自幼长大,他修行的法子与世人都不相同,正儿八经的冥想过程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简单。

  不知道眯了多久,眼帘微启,真气流转全身,发现已经舒服多了,又发现屋内一片安静,不免有些异样。

  往侧方望去,才发现思思已经俯在书案上睡着了,大概是白天担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范闲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将脚上的水擦干净,轻轻走到她的身后,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担心她会着凉。

  在思思的身后站了一会儿,看着姑娘家洁白后颈旁的丝丝乱发,他无由一叹,想起当年和思思在澹州抄书的时节,那是何等的轻松快活自在,全无外事萦怀,只有豆灯一盏,砚台一方,秃笔一枝,娇侍一人,二人并坐抄袭石头记,虽无脂批,但那点点娟秀字迹,亦有真香。

  他想了想,右手轻轻按上思思的后颈,替她揉了揉,在几个穴道上微施真力,帮助她调息身体,催她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搁到了床上,拉上薄被盖好,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儿,趿拉着鞋子走出房去。

  关门的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熟睡的思思脸上露出了一丝安全而惬意的笑容。

  披着衣,趿拉着鞋,耸着肩膀,范闲毫不在意形象地在华园里逛着,似乎想借这四面微拂的夜风,吹拂走自己内心深处的郁结。盐商杨继美送的华园虽华美,只可惜却无法清心。

  他的心头压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边,婉儿不在身边,真是无处去诉,无处去论,无处去发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在江南做事会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进行着大扭转。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属,他的敌人,他的亲人在内……的所有人,似乎对范闲都有一种错误的判断。

  而这种判断却是范闲最为愤怒的。

  所有人都认为范闲在涉及到权力的斗争中可以做到无情,所以众人有意无意间,就把他与长公主之间那千丝万缕的联系给遗忘了,只等着看他如何将信阳踩在地上,却没有想到,范闲不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范闲对长公主无丝毫之情,但他对婉儿情根深种,而婉儿,毕竟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所有人都忘了这点。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这点。

  范闲很愤怒,很阴郁,虽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愤怒。

  如果有一天,长公主真的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儿怎么办?

  无处诉,无处诉。

  范闲不能停下脚步。

  在官场上,在江湖上如此,在华园里也是如此。他跨着步,绕过寂清的池塘,行过冷落的长廊,纯粹是下意识里,沿着那条熟悉的石径,走到了华园最后方那个安静的书房外。

  他抬头看着那扇门,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怎么又走到了这里?

  世说新语中,王献之居山阴,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连夜乘舟而访载。晨光熹微时,王至戴家门前,未敲门转身便走。仆人大奇,王说:“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见戴?”

  范闲没有这种别扭的名士风度,也不喜欢玩心照不宣,更不齿于徐师二人的做作,他既然来了,便明白自己已经习惯了在面临真正的心境困局时,会来找她商量,寻求一个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所以他抬步上石阶,轻推月下门。

  书房没上闩,这半年来,她一直就住在里面,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远远住在华园的僻静处。

  海棠早已在他来到门前时就醒了,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披着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书房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进来,但以他们两人的境界,自然将屋内一切,将彼此脸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夜有些凉,范闲搓了搓手,反身将门关上,趿拉着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边,毫不客气,掀开锦被一角,钻了进去,坐在了床的另一头,与海棠隔床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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