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534节
陈萍萍看着他,费介也在一旁看着他,半晌后老跛子轻声说道:“天下人都以为……范闲是建院以来的第一位提司,但你言家一直在院中做事,当然知道以前也有一位,而你……则将是监察院建院以来的第三位提司。记住这一点,这是一个荣耀而危险的职位。”
言冰云感到一股压力压住了自己的双肩,让自己无法动弹。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我要你仔仔细细听明白下面的话。”
“是。”
“我院第一位提司的出现,是为了监督我。”陈萍萍很淡漠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当然,他有那个能力,所以他的提司身份最为超脱,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儿,不过虽然他现在不管院务了,日后若有机会看见他……不论他吩咐什么事,你照做便是。”
言冰云此时没有直接应是,反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哪怕与旨意相违?”
陈萍萍睁开了双眼,眼中的光芒像一只石崖上的老鹰一般,锐利无比,良久之后,他冷然说道:“是。”
言冰云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压下心中那一丝疑惑与不安,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提司的腰牌在小范大人身上。”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们都叫他五大人……当然,也有人叫他老五,不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叫他。只要他在你面前,你自然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拗口和玄妙的说法,但言冰云却聪明地听懂了。
“他的存在,是监察院最大的秘密。”陈萍萍冷漠说道:“这一点,陛下曾经下过严令,所以你要懂得保密……只要五大人在一天,就算日后的局势有再大的变化,至少咱们这座破院子,这个畸形的存在,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
言冰云低头跪着,明白院长的意思。监察院是陛下的特务机构,却又不仅局限于此,这是横亘在庆国朝廷官场之间的一把利剑,陛下则是握剑的那只手。如果那只手忽然不见了……监察院这把剑,一定会成为所有人急欲斩断的对象,只是……不知道那位五大人是谁,竟然可以拥有和陛下近似的威慑力。
陈萍萍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冷漠说道:“范闲,便是本院第二个提司。只是你也知道他的身份,所以监察院只能是他路途上的一段,而不可能永远把他局限在这里面。”
“而你,将是本院的第三任提司。你要做的事情,与前面两位都不一样。”
陈萍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的任务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范闲发疯了,你要不顾一切地隐忍下去,哪怕是忍辱偷生,委曲求全,也务必要将这个院子保住。就算明面上保不住,但那些我们一直隐在暗中的网络,你要保留下来。”
言冰云终于再难以伪装平静,他满脸惊骇地望着轮椅上的老人,因为老人关于三任提司的说法明显有些相互抵触的地方,尤其是那位五大人与自己的任务……如果五大人没死,监察院便不会倒,那自己……的任务?更何况老人家说的是如此严重与悲哀……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院长大人预测到在不久的将来,不是那位五大人会死,就是有一股监察院远远无法抗衡的力量会自天而降。
比如,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很轻松地松开,让监察院这把剑摔入黄泥之中。
只是……陛下为什么会对付监察院?
院长为什么像是在托孤?
言冰云一向聪慧冷静,然而此时也不免乱了方寸,根本不敢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也根本不敢再进行进一步的询问,他不知道轮椅上的那位老人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大事,而那件事情会怎样的影响着所有人的人生。
“你说,为什么世间会有监察院呢?”陈萍萍的话像是在问言冰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言冰云眉头皱的极紧,脑子里其实还停留在先前的震撼之中,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陛下对院长大人的恩宠,更是几乎乃亘古未见之殊荣……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陛下……”言冰云下意识里开口说道,却马上闭上了嘴巴。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陈萍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言冰云太熟悉这段话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是看着这段话成长起来的,因为这段话一直刻在监察院前的那个石碑上,金光闪闪,经年未褪,落款处乃是三字——叶轻眉。
而如今的天下都已经知道,叶轻眉便是当年叶家的女主人,小范大人的亲生母亲。
“其实这段话后面还有两句,”陈萍萍闭着眼,缓缓说道:“只是从她死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起。你回家问问若海,他会告诉你,这两句话是什么。”
“是。”
言冰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
小言公子坐着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言府。一路上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内心深处太过惶恐的缘故,汗水湿透了他那一身永久不变的白色衣衫。
穿过并不怎么阔大的后园,一路也并不怎么理会那些下人的问安,他满脸凝重地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已然退休的言若海大人,此时正与一位姑娘家对坐下棋。棋子落在石坪之上并没有发出太多的杂音,那哑光棋子却透着股厉杀之意。
看见言冰云进了屋,察觉到儿子今天的心思有些怪异,言若海向对面温和地一笑,说道:“沈小姐今天心思不在棋上。”
前任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逃到南庆的沈大小姐窘迫地一笑,起身对言若海行了一礼,又关切地看了言冰云一眼,缓缓走出书房,出门之际,很小心地将门关好。
言若海看着儿子,轻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言冰云沉默片刻之后,便将今天在监察院中,陈院长的吩咐说了一遍。
“小范大人肯定是要做院长的,”言若海疼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他的精力日后要放在朝中,具体的院务肯定需要有人打理。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年轻了一些,不过……小范大人如此信任你,你做院中提司,可要好好帮助他。”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范闲对监察院日后的安排,都是异常清晰的,范闲在监察院内除了自己的启年小组,最信任的就是言冰云,他对言冰云的安排,并不怎么令人意外。
“不过……”言若海话风一转,叹息道:“为什么会是提司呢?你的资历,你的能力……都还差的很远。”
他讥讽笑道:“你又不是五大人。”
“您也知道……那位五大人?”言冰云愁苦说道。
“为父在院中的年头也不浅了。”言若海微笑说道:“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门楣有光啊,为什么你如此愁苦?”
“那段话……后面的两句是什么呢?”言冰云忧心忡忡说道。
噢。
言若海淡淡说道:“那是两句很大逆不道的话……不论是谁说出来,都是会死的。”
言若海微笑说道:“当年曾经有人说过那句话,所以就连她……也死了。”
“不要想太多了。”言若海叹息说道:“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不用怀疑。我看他老人家担心的,只不过是陛下之后的事情。所谓忍辱负重,自然是指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保存自己的实力,以待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