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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571节

  老爷子虽然早已从自己的情报系统知道了当时的情况,却依然想从儿子的嘴里再听一遍。秦恒将当时的情形讲了一遍,重点放在范闲的神态以及那名惨不忍睹……的血人之上。

  血人便是山谷中留下的唯一活口,双臂断,一眼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却不得便死。

  “那是我军中好汉,不能受监察院的侮辱。”

  老爷子冷冷说道。

  秦恒知道负责山谷狙杀的那批人是自己家在崤山冲暗中训练的私兵,在军方的花名册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就算范闲斩了那二百个人头,秦家也不需要担心什么,他迟疑说道:“那位将军乃是硬气之人……”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人不会出卖秦家,何必冒着内线暴露的危险去灭口?

  “我军中之人,只可站着生,不可跪着活。”老爷子幽幽说道:“能让他光荣地死去,是为父此时唯一能够做到的补偿。”

  秦恒默然。一片冬月洒下银光,与秦宅内的积雪一映,耀的微莹一片。

  老爷子咳了两声,往内宅走去,对自己的儿子最后说道:“以后做事决断要快些,准备充分些。”

  秦恒低头,知道父亲说的是今天山谷狙杀的最后,自己带着守备师的骑兵进入山谷,却被范闲小心翼翼的后手布置制住,根本无法进行最后的冒险尝试。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心想碰上范闲这样一个谁也不信的七窍玲珑人,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

  ※※※

  第二日清晨,静澄子府的后门处,如平时每个早间一般,来了一位送菜的汉子。汉子恭恭敬敬地将菜搬了进去,嗅了嗅府中的空气,根本不敢说什么,赔着小意与府中管事聊了两句,便赶紧退了出去。

  从小巷里穿到正街上,送菜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静澄子府的那个黑色匾额,揉了揉鼻子,心想言大人家实在是过于低调了,街坊们都知道,这宅子是陛下赏给言大人的,如今大人早已晋了三等伯爵,连小言公子也有了爵位,可这匾额却是一直没有改。

  送菜的人离开,菜筐还是孤单地放在言府厨房旁的空地上。

  管事看着四周没有人,很自然地伸手去提了提菜筐,似乎是想看看今天的份量如何,那送菜的人有没有克扣斤两。

  份量很足,管事满意地笑了起来,将手袖到棉袄的口子里,免得被这大冬天的寒风冻着了。只是没有人发现,他已经从那菜筐最上面一圈抽了根竹篾条。

  来到书房,已经退休的四处主办言若海已经如往年里每一天那般早起,洗漱已毕,正在抄写一篇静心的文论。

  管事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后有意无意间将那根不长的竹篾条放在了茶碗的旁边。

  言若海拿起那根竹篾条,皱了皱眉头,手指微微用力从中折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布条,然后看着上面的字迹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手指敲着桌面,敲了许久,似是在出神。

  许久之后,如今的四处主办,日后的监察院提司接班人小言公子言冰云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然后回身很温柔地将门合上。

  他坐到了父亲的对面,接过了那张白色的布条,看着上面的内容,一向冷若霜枝的双眉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那个活口……枢密院根本不敢接手,两边打了半天的官司,都知道烫手的厉害,谁也不敢放在自己的衙门里,就是生怕这个人忽然死了,提司大人会发疯。”

  言冰云忧虑说道:“就算我能想出法子,将那个人杀了灭口,可是……小范大人知道了怎么办?”

  言若海叹了口气,说道:“老爷子既然找上门来了,这件事情总是要做的。”

  言冰云看着父亲,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将来提司大人知道山谷外的狙杀……我们明明事先就知道,却不管不问,他会不会把我们的房子拆了,将我们父子二人砍了?”

  言若海一怔,看着自己的儿子,再次叹了口气,叹息里满是无奈之意,说道:“这有什么法子?院长大人交待下来的事情,我们总不可能不做,小范大人如果要杀我们……我们只好建议他先去把那把轮椅拆了再说。”

  言冰云一向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多出了一丝烦恼之意,半晌后说道:“父亲是什么时候从军中到的监察院?”

  “有三十年了吧。”言若海想着往事,皱眉说道:“我在军中虽然不出名,但暗底里却是秦老爷子的亲兵,只是埋在营中,一直没有起什么作用。”

  言冰云摇头叹道:“难怪老爷子这么信任你,不过父亲一直在监察院里做到今天这个地位,想必老爷子心里也是很得意当年的安排。”

  言若海第三次叹气,脸上似笑非笑说道:“可问题是……我在入军之前,就已经是监察院的密探了,只能说……秦老爷子的运气不怎么好。”

  言冰云低头说道:“院长大人果然一切智珠在握,算无遗策,只是我不明白,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呢?”

  京都郊外的陈园之中,陈萍萍坐在轮椅之上打了个哈欠,对身边满脸愤怒的费介说道:“你急什么急?大清早的就要来杀我?他是你最疼的徒弟,难道就不是我最疼的接班人?”

  费介眼中的幽火燃烧着,冷冰冰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范闲差点儿就死了!”

  陈萍萍咕哝了两句,用那极有特色的微尖声音说道:“为什么?当然就是为了这个事实,这个既定的事实……人人都说我是陛下的一条狗,但其实,那位老爷子才是陛下最大的忠狗……没有点儿真正的鲜血喷涌出来,怎么能让狗主人舍得打狗?”

  陈萍萍拍拍双手,舔着微干的嘴唇说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我把陛下的狗儿们都赶到了院子里面乱吠,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他能怎么办?”

  第三十七章 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怎么办?”费介的眼瞳的那抹异色愈发浓烈了,乱糟糟的头发,就像火苗一样燃烧着,“傻子才知道怎么办,只是院长,我必须提醒你一声,就算你将自己藏的再深一些,可是已经牵连进了这么多人,将来一旦出事,陛下总会怀疑到你。”

  陈萍萍轻轻拍拍自己像冻木头一样的膝盖,伸起两根手指,微屈一根说道:“你说的情况是……陛下胜了,这样他才有可能疑心到我。我从来不否认这点,因为事实就是,我虽然掌握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却依然有百分之一的地方触碰不到。”

  “比如帝心。”

  “所以我会选择割裂,不如此不足以说服,不足以让那孩子在事后依然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

  割裂是用血与火来割裂,是用最真实的死亡气息来割裂,费介是当年的老人,又一直在监察院里身居高位,毫无疑问,他是这个世界上对于陈萍萍真实想法掌握的最清晰的那个人,虽然对于院长大人的最终目的,费介依然疑惑,但对于割裂这两个字,他马上就听明白了。

  待若干年后,山谷里的狙杀,就会像是一层纸,又会像是一块布,一块黑布?遮掩住陈萍萍的心,替某位年轻人挡住来自龙椅上灼人的怀疑目光。

  “如果陛下败了怎么办?”这是费介最担心的问题,陛下毕竟是范闲的老子,如果他胜了,至少目前看上去忠心不二的范闲,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可一旦是长公主那边得了天下,范闲想死,只怕都没办法死的太好看。

  “不要低估范闲这孩子。”陈萍萍屈回最后那根手指,并不怎么大的右手握成了一个硬硬的拳头,“范闲就像这只拳头,他是有力量的,而且五根手指都收在掌心里,就像是一记记伏笔,这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隐约能猜到。”

  “手指头露在外面,容易被人砍掉,捏在拳头里就安全的多,随时可能弹出去打人一个暴栗。”陈萍萍尖声笑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不死,长公主那疯丫头怎么可能轻轻松松控住天下?范闲将自己的兄弟妹妹都送到北齐,私底下又和北边做了那么多事,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在准备这一切吗?他那心思瞒得过旁人,难道瞒得过我?”

  这话说的实在,范闲暗底下往北方转移力量,所凭恃的依然是监察院的资源,陈萍萍身为监察院祖宗,哪里有猜不到的可能?

  陈萍萍微低着头,将膝上的羊毛毯子往上拉了拉,说道:“这家伙其实想的比朝中所有人都远,后路安排的比所有人都扎实,我敢打赌,就算日后他在南庆呆不下去了,这天下依然要因为他而改变,北齐的底子还在那里,你自己想一想吧。”

  费介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幽幽叹道:“这是叛国。”

  陈萍萍讥笑说道:“国将不国,何来叛字?更何况对那孩子来说,这国实在也没有什么好依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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