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673节
其实范若若对自己在北齐的学习生涯很满意,她脸上的笑容比在京都已经多太多了,只是北齐人并不了解这点,毕竟他们不知道这位范家小姐当年在南庆京都就早有冰山才女的外号。
范若若的快乐来自于轻松的环境与紧张的生活。苦荷国师只是教了她一些入门的天一道心法,赠了几卷经书,便不怎么管她,她其余的时间都跟随二师兄学习医术,这也正是她远赴北齐的目的之一,平日里就用自己习得的医术诊治一下山下的穷苦百姓,日子过的很充实。
这位二师兄姓木名蓬。苦荷给自己这些徒儿们取的名字都很有趣,狼桃,海棠,木蓬,白参,都是些植物的名字。人如其名,狼桃就如字面上的感觉一样,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气与棱角,海棠则是温柔坚强地立在风雨中,木蓬乃是中药,可想而知若若这位年过四十的二师兄最擅长什么。
范若若拾起叶片,将院旁松叶上的露水接了下来,微微偏头将水倒入滴水瓶中,有些好奇,为什么药方里要用露水呢?
她抱着瓶儿出了院门,沿着石阶向山上行去,准备进行日常的学习。一路可见一些年轻的天一道弟子,这些弟子们见着抱瓶的姑娘,纷纷侧立在旁,行礼问安。
一方面是因为她不论如何讲都是这些人的小小师姑,二来几个月下来,天一道弟子们知道这位范府小姐性情虽然冷淡,但心地着实善良,不饰虚伪,比南边那个面相温柔内心恶毒的范闲要好太多。尤其是这位范府小姐数月不断,不辞辛苦地下山为百姓看病,更是让这些后辈弟子们深敬其德。
范若若微微点头回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当她爬上了长长的石阶,站在了山顶上,停住了脚步,望着山下郁郁葱葱的景林,忽然伸了个懒腰,啊的大叫了一声,脸蛋儿上浮着两团运动后的红晕,有些兴奋。
她自幼先天营养不足,虽然被兄长调理了一段时间,可是也没有根本性的好转,在京都的时节,脸上总是苍白色为主,今日看她的脸上浮现出健康的红晕,可以想见在北齐住了一年多,她的身体也好多了。
体质由心,主要还是心情轻松的关系。
“不用参加无趣的诗会,不用去各王公府上陪那些妇人们说闲话,不用像那些姐妹一样躲在屏风后看男子,不用天天做女红……”
范若若怔怔地望着石阶下的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乐的笑容,“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谢谢你,哥哥。”
山中除了天一道的心法修行外,也讲经书正义,基本上用的是庄墨韩大家当年亲自修订的教程。范若若结束了一个时辰的修行,来到了二师兄木蓬的居室中,恭敬地行礼,然后择医术上的几个疑难问题道出,请二师兄指点。
木蓬略说了数句,忽然看见姑娘家眼中的安喜神态,微笑说道:“小范大人又来信了?”
范若若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虽然还没来,不过数着日子,应该到了。”
木蓬抓了抓有些蓬乱的头发,笑着说道:“如此快乐,想必你们兄妹感情极好。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南庆呆着?小师妹,北齐虽好,毕竟是异国。”
虽然木蓬的地位肯定及不上监察院里那个老毒物,但不论是行医还是用毒的大人物,似乎头发都有些乱,日常生活有些混,打扮这种事情自然是注意不到的。
范若若微笑应道:“在哪里无所谓。哥哥说过,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为自己想要的目标做出些牺牲。”
木蓬诧异问道:“噢?那师妹你的目标是?”
“救人。”范若若平静应道。
“就这么简单?”
“是的。”
“嗯……”木蓬沉吟片刻后说道:“医者父母心。可是当初你来北齐之前,只是在南朝太医院中旁听了一段时间,为何会有如此大愿心?”
“师兄,不是愿心的原因,而是自己想要什么。”范若若未加思索,平和说道:“哥哥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首要便是要让自己心境安乐……治病救人能让我快乐,所以我这样选择。”
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木蓬微微皱眉,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心里却在想着,那位能够让海棠师妹方寸竟乱的范家小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
天色未近暮,范若若抱着空着的滴水瓶走下石阶,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细心地打理着园中的药材。然后她走回寂静的屋中,开始准备纸笔。屋中的陈设没有丝毫变化,因为她清楚,这里毕竟是海棠姑娘的旧居,对于北齐人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一封信安静地搁在桌上,范若若的眼中闪过一抹喜悦之色,急忙将信纸打开,细细观看那纸上熟悉的细细字迹。在看信的过程中,她的神情却在不停变幻着,时而紧张,时而喜悦,时而……淡淡悲伤。
信是范闲寄过来的,他用了很多气力将妹妹送到了北齐天一道门下,兄妹二人相隔甚远,互通信息相当不便,各自于各自所在思念,所以在若若定下来后,范闲便马上重新开始了每月一封家书。
童年时,若若很小就从澹州回了京都。自从若若会认字会写字之后,范闲便开始与她通信。凭借着庆国发达的邮路,兄妹二人的书信在京都与澹州之间风雨无阻地来往,每月一封,从未间断,直至庆历四年范闲真人入了京都。
不知道写了多少年的信。
这些信里不知蕴藏着兄妹二人多少的情意。
在信中说红楼,讲它事,互述两地风景人物,家长里短琐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正是通过这些信,范闲成了妹妹在精神方面的老师之一,范若若自幼被这些信中内容熏陶着,心境态度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女子……不,是与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不太一样。
她依然孝顺父母,疼爱兄弟,与闺阁中的姐妹相处极好,但是她的心中却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一个相对独立的人格和对自由的向往,是那样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偏生她却又不能脱离这个世界生活。
正因为这种矛盾,让她在京都时,成为一位自持有礼,冷漠拒人的冰山姑娘。只有后来在范闲面前,她才敢吐露真心。所以远赴异国,清苦生活,这种在贵族小姐眼中异常恐怖的人生,却让她甘之若饴,十分快乐。
这一切的发端,就是信,就是范闲与她之间的信。
范若若看着信纸发呆,许久之后淡淡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有些湿润。京都那些朝堂上的争斗离她还很遥远,她也相信父亲和兄长的能力,所以她并不在意信上写的那些凶险。只是这一次范闲在信中提到了弘成。
弘成……
范若若擦拭掉眼角的泪珠,脑中浮现出那个温和的世子模样。他要去西边与胡人打仗了,会受伤吗?会回来吗?
靖王府与范府乃是世交,范若若也是自幼与李弘成一道长大。她知道对方虽然心有大志,但从本性上来说是个极难得的好人,抛却那些花舫上的风流逸事不说,对自己也是痴心一片。此次弘成自请出京,一方面是要脱离京都皇子间的争轧,可她清楚,这何尝不是自己伤了他后,他的一种自我放逐。
可是范若若就是无法接受弘成。是的,她那颗被范闲熏染过的玲珑心,现在比范闲自身还要……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关于男女的态度。
这是不是一件很荒谬很有趣的事情?
当然,就算没有那些花舫上的风流帐,就算弘成是个十全十美的人,范若若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一生与那个男子在一起生活。
正如范闲当年在信中讲的某个故事一样。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他又写了什么故事逗你哭?”屋门口传来一道懒洋洋、清扬扬的声音,“你那个哥哥,在某些方面确实很可恶。”
范若若一惊,抬头看见海棠姑娘穿着一身薄花衣站在门口,赶紧站了起来,说道:“原来是师姐送信来的,我还以为是王大人派的人。”
海棠双手揣在衣服里,拖着步子走了进来,说道:“王启年不回来了,范闲没说?现在上京城里是邓子越,你应该见过。”
范若若点了点头。
海棠微笑说道:“我真的很好奇这封信的内容,居然让一向平静的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