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676节
而北齐皇太后,这位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稳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权乱政之名的妇人,微笑着坐在苦荷大师的身旁,眉眼间尽是安乐恬静。
当年战家从天下乱局中起,强行以军力继承了大魏天宝,然而连年战乱不断,皇室中不知多少军中猛将,都在南庆皇帝戾狠凶猛的攻势中纷纷殒命,待那位战姓皇帝一病归天后,整座宫内最后只剩下她与北齐小皇帝这对孤儿寡母。
其时南庆陈萍萍用间,北朝政局动荡,王公贵族们纷纷叫嚣,宫内情势朝不保夕。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位妇人依然让自己的儿子稳稳地坐在了龙椅之上。
最重要的,当然便是她此时身旁这位大国师的强硬表态。但同时也证明了,这位皇太后,绝对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平庸。
苦荷的双眼恬静望着波纹不兴的水面。
太后微微一笑,心里却想起了这一年多里上京城的变化。当年宫廷有变,她让长宁侯冒死出宫,求得沈重带人来援,沈重和锦衣卫是立了大功的。但是皇帝一朝长大,却是容不得沈重再继续嚣张下去,于是动了念头。
太后心中是对沈重有愧疚的,可是儿子的心意已定,她知道无法劝说,便默认了这件事情的发生——战家的人,似乎永远都是那样执着,不可能被别的人影响改变,比如她的儿子,比如她身边的这位。
可是她依然想继续一下努力,因为昨天夜里北齐皇帝与她长谈了一夜,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像想像中那般美好,请她来劝说苦荷国师——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潭边问候。
“我没有见过李云睿,只是和她通过不少的密信。”北齐太后和缓说道。在苦荷的面前,她自然不会自称哀家。面容虽然依然端庄,但说话的口气,却像她只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
苦荷笑了笑,说道:“三国之间相隔遥远,庄墨韩当初应邀南下之时,也未曾见过那位南朝长公主的面。”
太后叹息说道:“所以庄大家留下了终生之憾。”
苦荷摇摇头:“但我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所以我清楚,这个女子不简单。此次南朝京都之变,发生的如此之快,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豆豆的意思是……”太后沉忖片刻后说道:“两国交锋,终究还是国力之拼,还是莫要行险的好。”
“他为什么不来亲自和我这个师祖说?”苦荷微笑道:“孩子毕竟还年轻,大概不明白这些年庆国皇帝表现的一塌糊涂,为什么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如此警惕。”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清楚,你也清楚,庆国那个皇帝实在不是普通人物。在第二代之中,没有出现一位大宗师,却出现了一位用兵如神的帝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隐忍的越久,我越觉得不安。”
北齐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
老人笑了笑,取下了笠帽,露出那颗大光头,开怀说道:“记得叶流云也喜欢戴着帽子满天下跑……连这样一个人都能为李云睿所用,我相信,这位长公主会想到法子的。”
话题至此,太后清楚再也无法劝说国师回转心意,恭敬说道:“叔爷,再多看看吧,南朝的事情,任他们自己闹去,对我们总有好处。”
“时间不多了。”苦荷手中的钓竿没有一丝颤抖,缓缓说道:“如果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世的时候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来谁能解决?”
这话与那位草庐里的大宗师说的何其一致。
太后的手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海棠这丫头呢?再说……南边还有个范闲。”
苦荷笑了起来,说道:“范闲,这个年轻人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如果他足够聪明和强大,这次的事情,想必他会谋得最大的好处,也算是我朝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以这年轻人的心性,既然承了豆豆这么大的情,将来总会念我北齐一丝好。”
归根结底,这些北齐的当权者清楚,以国力而论,在短时间内,积弊已久的北齐依然无法赶上或者超越南庆,在大势之中,十余年内,依然是南庆主攻,北齐主守,所以才会有承情念好一说。
“我本以为是南朝的太子或者老二机会更大一些。”太后皱眉说道。
苦荷摇了摇头:“范闲这样好杀怕死的人,怎么可能给他们上位的机会,如果真有这种可能,你以为他就真的舍不得下手杀人……这整个天下,能够在范闲的杀心下而能不死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太后微怔,没有想到国师对范闲的实力评估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不要忘了,他的身后还有个瞎子,叶流云却不可能给南朝那些皇子当保镖。”
苦荷笑了笑,提起了手中的钓竿。竿上细线系着鱼钩,并没有像有些人那般无聊地用绳子垂钓,以谋狗屎境界。
鱼钩出水,滴起几滴清珠,再次坠入水中。这潭皇宫之中的清水,却似乎被这几滴清珠扰的兴奋了起来,哗的一声水波大兴,荡的水底青青水草无助摇摆。
无数尾或金或青的鱼儿跃出水面,欢喜腾跃,拍打水面有声,似乎是在向手持钓竿的苦修士表示感激。
水声渐渐归静,从清潭的缺口处向外流去,淌成一道白玉,再润半道山丘,沿石砌的御水道,流出宫墙之外,汇入玉泉河中。宫中涧水只是玉泉河的支流,然而事实上,玉泉河之所以得名,却是因为皇宫里那座青山上的涧水之名——玉泉者,玉泉也。
玉泉河水往上京城内流去,在离宫墙并不遥远处,经过了一个园子。
这正是海棠姑娘那座园子。于上京繁华地中觅清静,实在是异常难得的好地方。所以以往范闲曾经讥讽过她徒好其名,却没想过这等田园暗底里贵气十足,哪有半分乡野之意。
此时园中行出两位姑娘。登了上园外的马车,向着城内行进。
没有用多长时间,马车便来到了上京城最热闹的一带,车速自然也缓了下来。路过一间古董店时,车夫似乎听到了车厢内女子的召唤停了下来。
海棠放下扯起车帘的右手,转头对范若若说道:“是你弟弟,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范若若笑了笑,说道:“今天既然是他请客,我们就不要提前见了,先在上京城里逛逛吧。”
海棠点了点头。马车再次开动了起来,没有惊动古董店里的人。
古董店内,一位体形微胖的青年正在低头看着里面的商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范闲一脚踹到了上京城,在海棠的手下吃了无数苦头,终于熬将出来,接收了崔家行北路线的范家二少爷,范思辙。
不知道是易容了的缘故,还是离乡背井的生活让这少年有些早熟,此时他的眉眼间全是一片平静,全无当年的嚣张横戾之色,让人瞧着比他的真实年龄要成熟许多。
他今天晚上在抱月楼上京分号大宴宾客,事先知道了姐姐和海棠这两个自己最怕的人要来,所以提前出来在古董店里采办礼物,务必要让这二位心情愉悦才是。只是看了许久,甚至让店老板将藏货都拿来看了,依然是没有找到满意的东西,让他的心情有些不愉快。
他的身后还是跟着那些腰佩弯刀的北齐高手保镖,虽然范氏兄弟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北齐皇室的监视人群,但范思辙和范闲一样胆大,依旧这样随便用着,并没有换了人手。
店内还有别的人在看货,从那些人的服色上可以看出非富即贵,这家古董店极有名气,货物卖的也是极贵,所以敢进来挑东西的人,都是北齐的大人物,不是巨贾便是权贵。
这些人并不认识范思辙,但看他带了四名高手护卫,暗自猜想这个年轻人肯定是哪家不爱出风头的公子。
此时店老板极其郑重地端了一个红布遮住的木盘走了进来,凑到范思辙身边说道:“公子,要成对的,也就这个了。”
范思辙挑起红布一角,看见盘上摆着的是一对儿玉狮子,雕工极好,狮子虎头虎脑,分外可爱,他不由笑了起来,心想送这对儿给姐姐还有海棠,确实应景,也有些给自己出气的意思。
“就这个了。”他挥挥手。
偏生不巧,旁边那些看货的权贵也瞧上了这对玉狮子,便央求范思辙能不能抬手让让,一位富家公子哥儿甚至愿意给个红包表示诚意。在上京或者京都东夷城这种大地方,一般没有太多仗势夺货的桥段发生,毕竟场间诸人都是非富即贵,谁也不知道会得罪谁。
在上京城内,范思辙一向低调,南庆的海捕文书上还有他的名字,所以除了锦衣卫与庆国皇室及相关官员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换成往日,像这位富家公子哥这般温柔请求,范思辙说不定就会允了,只是今日他确实有些喜爱这对玉狮儿,所以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一犹豫,那些权贵们的心情就变得相当不愉快,心想自己这些人已经给足了面子,如果不是侯爷受邀参加一个极重要的聚会,将采办礼物的事情交给小公子,自己这些人确实需要这对名贵的玉狮子做礼物,何至于要和这个陌生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