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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680节

  没有待多久,一只手捏着一颗药丸送进了青幛之中。

  明显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过来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细细地舔了舔牙齿间的缝隙,确认不会留下药渣,让那些名为服侍,暗为监视的太监发现。

  “为什么不能把这药提供给那些军士?”太子沉默片刻后,对着青幛外的那道淡淡影子说道,语气里有些难过,“这一路上已经死了七个人了。”

  南诏毒瘴太多,虽说太医院备了极好的药物,可依然有几位禁军和太监误吸毒雾,不治死去。

  青幛外的影子停顿了片刻后说道:“殿下,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说完这句话,王十三郎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消失。

  太子蹲了下来,微微皱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闲派来的,但他不知道范闲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过范闲带的话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领他什么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欢一个高手远远缀着自己的感觉,也曾经试探过,让那个人将药物全给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寝都有太监服侍,如果让人发现太子身上带着来路不明的药物,确实是个大麻烦。

  只是身边没药,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们,太子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段日子他表现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为他清楚,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废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个能够不损皇帝颜面的借口,父皇不会急着动手。

  父皇太爱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着,站起身来,将用过的纸扔在了地上,心想面子这种东西和揩屁股的纸有什么区别?

  不过确实很需要,至少因为这样,李承乾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倔犟的神情,父皇,儿子不会给你太多借口的,要废我,就别想还保留着颜面。

  他拉开青幛走了出去,看着天上刺目的阳光,忽然想到南诏国王棺木旁的那个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当爹的死的早,其实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县,觉得这个县的名字实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过了数月的跋涉,庆国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终于从遥远的南诏国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没有铺黄土,洒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顺地贴服在地面,迎接着这位储君的归来,道路两旁的茂密杨柳随着酷热的风微微点头,对太子示意。

  城门外迎接太子归来的是朝中文武百官,还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应见礼毕,太子极温和地扶起二位兄长和那位幼弟,执手相看,有语不凝噎,温柔说着别后情状。

  大皇子关切地看着太子,确认了这趟艰难的旅程没有让这个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来。他和其他的人一样,都在猜忖着父皇为何将这个差使交给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别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并不愿做太深层次的思考,反正怎么搞来搞去,和他也没有关系,只要承乾没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里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则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着太子归来,只是笑容里夹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沁进了太子的心里。太子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李承乾牵着老三的手,看着身旁这个小男孩恬静乖巧的脸,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时势发展到今日,这个最小的弟弟却已经隐隐然成为了自己最大的对手,实在是让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诏国那位新任的国主,似乎与老三一般大,他发心忽然颤了一下,牵着三皇子的手下意识里松了松,只是食指还没有完全翘起,他便反应了过来,复又温和而认真地牵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诏那个鼻涕国主要聪明许多,更何他的老师是范闲。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显得那样镇定,远超出小孩子应有的镇定,而且一丝别的情绪也没有。

  几位龙子站在城门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头,看着阳光下那几个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难过地想到,父子相残看来是不可避免,难道手足也必须互相砍来砍去?

  太子入宫,行礼,回书,叩皇,归宫。

  一应程序就如同礼部与二寺规定的那般正常流畅,没有出一丝问题,至少没有人会发现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丝毫异常。只是人们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没有留太子在太极殿内多说说话,完全不像是一个不见近半年的儿子回家时应有的神情,便让太子回了东宫。

  在姚太监的带领下,太子来到了东宫的门外,他抬头看着被修葺一新的东宫,忍不住吃惊地叹了一口气,那日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被自己一把火烧了,这才几个月,居然又修复如初……看来父皇真的不想把事情闹的太过耸人听闻。

  他忽然怔了怔,回头对姚太监问道:“本宫……呆会儿想去给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监一愣,他负责送殿下回东宫,自然是禀承陛下的意思暗中监视,务必要保证太子回宫,便只能在宫中,这等于一种变相的软禁。只是太子忽然发问,用的又是这种理由,姚太监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苦笑一声,缓缓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吓着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见太后,怎么来问奴才?”

  太子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推开了东宫那扇大门,只是入门之时,下意识里往广信宫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经被幽禁在皇室别院之中,由监察院的人负责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向往的广信宫……已经是空无一人,可他还是忍不住贪婪地往那边看了几眼。

  姚太监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视着太子的神情。

  太子却根本当他不存在一样,怔怔望着那处——他心里想着,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这么多的魔障,却不知道是谁着了魔,是谁发了疯,他想到姑母说的那句话,心脏开始咚咚地跳了起来,是的,人都是疯狂的,天下是疯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疯狂的因子,自己想要拥有这个天下,就必须疯狂到底。

  因疯狂而自持,他再次转过身来,对姚太监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关上了东宫的大门。

  依理论,关门这种动作自然有宫女太监来做,只是如今的东宫太监宫女远远不及礼制上额定的人数,数月前,整个皇宫里有数百名太监宫女无故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太子知道他们去了地下……现在的东宫虽然补充了许多太监宫女,可是这些新手明显有些紧张。

  皇宫里死了这么多人,自然隐藏不了多久,只是没有哪位朝臣敢不长眼地询问,一者这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二者臣子们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进,便有宫女太监叩地请安,却没有人敢上前侍候着。

  太子自嘲地一笑,进了正殿,然后……

  皱起了眉头,抽了抽鼻子,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酒味。一股浓的令人作呕的酒味飘浮在这庆国最尊贵的宫殿之中。

  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个高脚灯。李承乾怔了怔,回复了一下视线,这才看见那张榻上躺着一个熟悉的妇人,屏风一侧,内库出产的大叶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动着微风,驱散着殿内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妇人穿着华贵的宫装,只是装饰十分糟糕,头发有些蓬松,手里提着一个酒壶,正在往嘴里灌着酒,眉眼间尽是憔悴与绝望。

  拉着大叶扇的是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太监。

  李承乾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叹了口气,眼中浮出一丝温柔与怜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后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也厌憎于对方平日里故作神秘,一旦事发后却是慌乱不堪,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孩儿回来了。”

  半醉的皇后一惊,揉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发年轻人是自己发儿子。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地坐了起来,扑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将他抱住,嚎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抱着母亲的身体,和声笑着说道:“一去数月,让母亲担心了。”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口齿不清说道:“活着就好,就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从陛下将太子发往南诏后,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绝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当然知道龙椅上的那个男人是何等样的绝情恐怖,她本以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来便难,此时见着活生生的儿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绝望之中觅到一丝飘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着母亲,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了几句。皇后直到今日还不知道皇帝为何会忽然放弃太子,太子也没有告诉她实情。皇室中人虽然疯狂,但在孝道这个方面做的都还算不错。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诉母亲自己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险厄,多少困难。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忙,自己就算能活着回来,只怕也是会就此缠绵病榻,再难复起。

  过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怀里渐渐沉睡,太子将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极薄的绣巾,挥手止住了那个拉大叶扇太监的动作,自己取了一个圆宫扇,开始细心地替皇后扇风。

  不知道扇了多久,确认母亲睡熟后,太子才扔下圆宫扇,坐在榻旁发呆,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入双膝之间,许久也未曾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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