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708节
正是盛夏之末,整个大陆都笼罩在高温之中,这片苍茫群山虽然邻近大海,却因为地势的原因,无法接纳海风所挟来的湿润与凉意,只是一味的闷热,所以山林中才会有那样浓烈腐烂的气味,那么多令人心悸的危险。
山顶上的这片草甸因为直临天空,反而要显得干燥一些,加之地势奇险,没有什么大型的食肉动物。
此时已近正午,白耀的太阳拼命地喷洒着热量,慷慨地将大部分都赠予到了这片草甸之上,光线十分炽烈,以至于原本是青色的草秆,此时都开始反耀起白色的光芒,可想而知温度有多高。
小动物们都已经进入土中避暑,飞鸟们也已经回到山腰中林梢的窝,等着明天清晨再来寻觅草籽作为食物。
整个草甸一片安静,静悄悄的,只是偶被山风一拂,才会掀起时青时白的波浪,天下瓷蓝的底色与舒坦的白云,温柔地注视着这些波浪,整个世界,十分美丽。
如果没有那两个人类和那些人类身上流出来的鲜血,那就更完美了。
一声呻吟,范闲缓缓睁开了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眼帘,他眯着眼睛看着天上,发现眼瞳里似乎有一个光点总是驱之不去,他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被炽烈的太阳照射久了之后的问题,下意识里伸手去挥,却发现右手十分沉重,原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重狙。
他又换左手去挥,然后一阵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大声地叫了起来!
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他微垂眼帘,看着左胸上那枝羽箭发呆。羽箭全数扎了进去,只剩最后的箭羽还遗留在身体外,鲜血不停地汩汩流出,将黑色的羽毛染的更加血腥。
微微屈起左腿,很勉强地用右手摸出靴子里的黑色匕首,极其缓慢而小心地伸到了背下,顺着身体与草甸间极微小的缝隙,轻轻一割。
深埋在泥土中的箭杆被割断,他的身子顿时轻松了一些,却被这轻微的震动惹得胸口一阵剧痛,脸色惨白,险些又叫了出来。
强忍着疼痛,他又用匕首将探出胸口的箭羽除却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头子,方便日后拔箭。
做完这一切,疼痛已经让他流了无数冷汗,那些汗水甚至将他脸上的血水都清洗的一干二净。
他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着,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甚至连那刺眼的阳光都懒得躲开,因为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如果以后再看不到这太阳,自己该有多后悔。
范闲的运气很好,燕小乙那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他的左胸,但箭锋及体时,范闲正好抠动了扳机,M82A1的后坐力虽然不大,却依然让他的身体往后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让燕小乙的那一箭射中的位置,比预计中要偏上了一些,避开了心脏的要害,插入了左肩下。
至于燕小乙死了没有,他根本不想理会。他只是觉得很累,很想就这样躺下去,躺在这松软的草甸上,与世隔绝的山顶上,享受难得的休息。再说,如果燕小乙没死,以他此时这种状态,也只有被杀的份儿。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会?
可他必须要理会,因为人世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片刻之后,安静的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现了一个虚弱的人影,范闲拖着重伤的身躯,拄着那把狙击步枪,一步一步,穿过草甸,向着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的时候,范闲总觉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让他毛骨悚然,然而这时候,他却觉得这三百米好远,远到似乎没有尽头。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边时,他已经累的快要站不住了,两只腿不停地颤抖着,那件世间最珍贵的武器,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精细的枪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范闲不在乎了,再怎样强大的武器,其实和拐棍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人不能扔掉拐棍,或许永远也无法独自行走。
他看着血泊中的燕小乙,眼睛眯了一下,眉头皱了一下,心情一片复杂,不知道应该生出怎样的情绪。
鲜血早已流尽,已经渗入了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燕小乙的左上部身体已经全部没了,变成了一些看不清形状的肉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人捏爆了的西红柿,红红的果浆与果肉胡乱地喷涂着,十分恐怖。
范闲自幼便跟着费介挖坟赏尸,不知看过了多少阴森恐怖的景象,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依然忍不住转过了头去。
很明显,范闲的那一枪仍然还是歪了,不过反器材武器的强大威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遭受到如此强大的打击,即便是这个世界九品上的强者,依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
范闲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回了头,走到了燕小乙完好无损的头颅旁边,准备伸手将这位强人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了那已经散开的瞳孔,却停住了动作,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是活着的。
“也许你还能听见我的话。”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说道,话声中夹着压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觉得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来没什么公平。”
燕小乙没有丝毫反应,瞳孔已散,瞪着苍天。
范闲沉默了少许后说道:“你儿子,不是我杀的,是四顾剑杀的,以后我会替你报仇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燕小乙的尸体旁,范闲会撒这样一个谎。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这种死亡对于燕小乙来说不公平,对于这种天赋异禀的强者而言,死的很冤枉。而他更清楚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会想什么。
比如燕小乙心里最记挂的事情是什么——如果说让燕小乙认为自己是杀燕慎独的凶手,而燕小乙却无法杀死自己为儿子报仇,这位强者只怕会难过到极点。
这句话,只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然而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合上。范闲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轻声说道:“他们说的没有错,你的实力确实强大,甚至可以去试着挑战一下那几个老怪物。所以我没有办法杀死你,杀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后,范闲继续说道:“这东西叫枪,是一个文明的精华所在……虽然这种精华对那个文明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阖上,只是颈骨处发出咯的一声响,头颅一歪,落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这位九品强者早已经死了,只是被子弹震碎的骨架,此时终于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落了下来,如同落叶。
范闲一愣,怔怔地看着死人那张惨白涂血的脸,久久不知如何言语。许久之后,他抬头望天,似乎想从蓝天白云里找到一些什么踪迹。
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而善射者死于矢。这是人们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箭法通神的燕小乙,最终死在了一把巴雷特下,不论结局是否公平,不论过程是否荒唐,可那摊满一地的血肉证明了这个道理的血腥与赤裸。
燕小乙是范闲重生以来杀死的最强敌人,他对地上的这摊血肉依旧保持着尊敬。尤其是这一天一夜的追杀,让他在最后的生死关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想通了一件事情,这对他今后的人生,毫无疑问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过于怕死,所以行事总是谨慎阴郁有余,厉杀决断无碍,但从来没有拥有过像海棠那样的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样的执念勇气。直到被燕小乙逼到了悬崖的边上,他才真正地破除掉心中的那抹暗色,勇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枪。
他从此站起来了。
保持着对燕小乙的尊敬,范闲在习惯了这一摊血肉之后,依然开始无情地进行后续的工作。取下了对方尸体旁边的缠金丝长弓,费力地将那半缺残尸拖着向悬崖边上走去。
站在悬崖边,他测量了一下方位,然后缓缓蹲到地上,拣了块石头,开始雕琢尸块。此时阳光极盛,蓝天白云青草之间,一个面相俊美苍白的年轻人拿着石块不停地砍着身边的尸体,血水四溅,场面看着极其恶心。
他将燕小乙的半片尸体和那块石头都推下了悬崖,许久也没有传来回声。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的够呛,胸口处的剧痛,更是让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狈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脑中有些晕眩。
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疗伤了,草丛里残存的肉末内脏应该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这片原始森林里的生灵消化掉,而他还必须把重狙留下的痕迹消除。
他咳了两声,震的心边穿过的那枝小箭微颤,一股撕心般的疼痛传开,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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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同一时刻,离那片山顶奇妙草甸遥远的大东山顶,在那片庆庙的建筑中,被围困在大东山的庆国皇帝,隔着窗户,看着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