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723节
这是一座大臣的府邸,虽然没有什么高手护卫,但是府中下人众多,来往官员不少,从院墙脚一直走到书房,重伤未愈的范闲,觉得一阵心血激荡,险些露了行藏。
在书房外静静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范闲用匕首撬开窗户,闪身而入。触目处一片雪一般的白色布置,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一反身,扼住那位欲惊呼出声的大臣咽喉,凑到对方耳朵边,轻声说道:“别叫,是我。”
那位被他制住的大臣听到了他的声音,身子如遭雷击一震,渐渐地却放松了下来。
范闲警惕地看着他的双眼,将自己铁一般的手掌拉离对方的咽喉,如果对方真的不顾性命喊人来捉自己,以他眼下的状态,只怕真的很难活着逃出京都。
这是一次赌博,不过范闲的人生就是一次大赌博,他的运气向来够好。
那位大臣没有唤人救命,反而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范闲那张有些苍白的脸,似乎有些诧异,又有些意外的喜悦。
“舒老头儿,别这样望着我。”范闲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正确,收回了匕首,坐到了舒芜的对面。
是的,这时候他是在舒府的书房内。几番盘算下来,范闲还是决定先找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因为满朝文武之中,他总觉得只有庄墨韩的这位学生,在人品道德上,最值得人信任。
舒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三个问题。”
“请讲。”范闲正色应道。
“陛下是不是死了?”舒芜的声音有些颤抖。
范闲沉默片刻:“我离开大东山的时候,还没有死,不过……”他想到了那个驾舟而来的人影,想到了隐匿在旁的四顾剑,想到了极有可能出手的大光头,皱眉说道:“应该是死了。”
舒芜叹了一口气,久久没有说什么。
“谁是主谋?”舒芜看着他的眼睛。
范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据军方和监察院的情报,应该是我。”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还要回京都?”舒芜摇摇头:“如此丧心病狂,根本不符君之心性。”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范闲忽然开口说道:“我既然来找阁下,自然是有事要拜托阁下。”
“何事?”
“不能让太子登基。”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舒芜的眉头皱后复松,压低声音说道:“为什么?”
范闲的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自嘲:“因为……我相信舒大学士不愿意看着一位弑父弑君的败类,坐上庆国的龙椅。”
满室俱静,范闲站起身来,取出怀中贴身藏好的那封书信,轻声说道:“舒芜接旨。”
舒芜心中一惊,跪于地上,双手颤抖接过那封书信,心中涌起大疑惑,心想陛下如果已经归天,这旨意又是谁拟的?但他在朝中多年,久执书阁之事,对于陛下的笔迹语气无比熟悉,只看了封皮和封后的交待一眼,便知道是陛下亲笔,不由得激动起来,双眼里开始泛着湿意。
范闲拆开信封,将信纸递给了舒芜。
舒芜越看越惊,越看越怒,最后忍不住一拍身旁书桌,大骂道:“狼子也!狼子也!”
范闲轻轻柔柔地扶住了他的手,没有让舒大学士那一掌击在书桌之上,缓缓说道:“这是陛下让我回京都前那夜亲笔所修。”
“我马上入宫。”舒芜站起身来,一脸怒容掩之不住,“我要面见太后。”
范闲摇了摇头。
舒芜皱眉说道:“虽然没有发丧,但是宫内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太子登基的事宜。事不宜迟,如果晚了,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后,说道:“这封御书,本是……写给太后看的。”
舒芜一惊,心想对啊,以范闲在京都的隐藏势力和他自身的超强实力,就算宫城此时封锁极严,可是他也一定有办法进入皇宫,面见太后。有这封书信和先前看过的那枚行玺在身,太后一定会相信范闲的话。
“啊……”舒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怔怔望着范闲,“不可能!”
“世上从来没有不可能的事情。”范闲的双眼里像是有鬼火在跳动,“您是文臣,我则假假是皇族里的一分子,对于宫里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我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惮太后,我何至于今夜会冒险前来?”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李氏皇朝,本身就是个有生命力的东西,它会自然地纠正身体的变形,从而保证整个皇族,占据着天下的控制权,保证自己的存续……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
范闲看着舒大学士平静说道:“事情已经说透了,大学士您无论怎么选择,都是正当。您可以当作我今天没有来过。”
舒芜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这位庆国大臣浑身上下在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起来。许久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小范大人既然来过了,而且老夫也知道了,自然不能当作你没有来过。”
范闲微微动容。
“老夫只是很好奇,虽然范尚书此时被软禁于府,可是您在朝中还有不少友朋,为何却选择老夫,而没有去见别人,比如陈院长,比如大皇子?”舒芜的眼瞳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很舒服的光彩,微笑问道。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武力永远只是解决事情的最后方法,这件事情到最后,根本还是要付诸武力,但在动手之前,庆国,需要讲讲道理。”
他平静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您来替陛下讲道理,原因很简单,因为您是读书人。”
范闲最后说道:“我不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但我知道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是什么模样,比如您的老师庄墨韩先生——读书人是有骨头的,我便是要借先生您的骨头一用。”
第一百二十九章 悲声
满城俱素,一片缟白。如在九月天气里下了一场寒沁入骨的大雪,雪花纷纷扬扬散落在皇城四周,各处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纸,白色的灯,白色的悬挂,白色的灯笼。
白茫茫一片真是干净,干净的人们将自己的悲伤与哭泣也都压制在肺叶之中,生怕惊扰了这庆国二十年来最悲伤的一天。
皇帝陛下驾崩的消息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尤其是当传言愈来愈盛的时候,太后当机立断,稍等不及派去大东山的军队接回陛下遗体,也等不及各项调查的继续,便将这件震动天下的讣闻发出。
京都的百姓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一旦得到了朝廷的证实,看见了皇城四方角楼里挂出的大白灯笼,依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们往往如此,在一个人死后,才会想到他的好处——不论庆国的皇帝陛下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统治庆国的二十余年间,庆国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故而京都一夜尽悲声。
皇帝病死在大东山巅,这是庆国的权贵们想要告诉庆国子民的真相。而至于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或许要等几年以后,才会逐渐揭开,像洪水一样冲进庆国百姓的心里。那些权贵们会再次利用庆国子民的心恸,去寻求他们进一步的利益。
还不到举国发丧的那一天,京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礼部尚书与鸿胪寺正卿应该随着陛下丧生在遥远的大东山顶,所以一应体例执行起来,总显得有些不顺,就像一首呜咽的悲曲,在中间总是被迫打了几个顿儿。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顺,朝内宫中的大人物们在悲伤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种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什么太过惊人的举措,显得有些中庸安静,然而这位死去的人毕竟是庆帝,是整个庆国精神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