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726节
“澹泊公是否该千刀万剐,则须擒住再论。”
“故臣以为,捉拿澹泊公归案,方是首要之事。恳请太后明裁。”
殿上沉默许久,太后才铁青着脸,看着胡大学士连道三声:“好!好!好!……好你个杀胡!”
杀胡乃是庆国皇帝陛下当年给这位胡大学士取的匪号,赏其刚正清明之心。今日殿上情势凶险,这位胡大学士于长久沉默之后,忽发铮铮之音,竟是当着太后与太子的面,寸步不让,字字句句直刺隐情!
太后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寒光渐弥。然而太子的面色却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静,眼睛往下方扫了扫。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亲信,虽然因为长公主的手段,那些大臣们常年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摇摆,可在今天这种时刻,依然是奋勇地站了出来。吏部尚书颜行书望着胡大学士冷然说道:“先前太后娘娘已下旨剥了范闲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学士依然称其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适。范闲乃谋逆大罪,二位大学士,今日念念不忘为其辩驳,不知这背后可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
舒芜此时在门口,吃惊而欣慰地看着跪在龙椅下的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也没有看尚书大人一眼,轻蔑说道:“臣乃庆国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门下中书首领学士,奉旨处理国事。陛下若有遗诏,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
此时龙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的心情各自复杂。二皇子在心头嘲讽着祖母与太子殿下,心想事关椅子,你们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难怪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大皇子却是一脸沉默中,暗中盘算着二位大学士所说的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纪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头,感受着小腿处传来的硬硬感觉,心头有些发寒。心想呆会儿若真的一大帮子侍卫冲了进来……自己该怎么做?当然不能任由太子哥哥把这些老大臣都杀光了!
高立于龙椅之旁的太子,冷冷地看着下方跪着的胡大学士,心情十分复杂,心想姑母的判断果然没错,庆国两只臂膀里,除了军方那一只,文臣这一只从来都有自己的大脑,这大脑是皇帝陛下允许他们有的,而此时,这大脑却开始对太子的登基道路带来无限麻烦。
“两位大学士都站出来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着,然后冷漠开口说道:“身为臣子,却伪称遗诏。胡大学士,你也自去反省一下。”
话语一落,另有太监侍卫上前,扶住了胡大学士的两边。一瞬间,太极殿内顿时充斥着一种惶恐的气氛。门下中书两位大学士反对太子登基!两位大学士都要被索拿入狱!
庆国历史上一次出现这种局面是什么时候?没有大臣能够想的起来,他们只知道,这二位大学士乃是文官的首领,如果太子无法从明面上收服他们,而只能用这种暴力的手段压制下去,那么终究会出现许多问题。
朝堂之心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就在胡大学士被押往太极殿外的路上,马上就展现了出来。当胡大学士与舒大学士在殿门处对视无言一笑之时,太极殿内肃立许久的文官们,竟是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黑压压的一大片!
“请太后三思,请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的文官在这一瞬间跪了下来,齐声高喊!这已经不仅仅是在为二位大学士求情,这已经是对龙椅上那对祖孙示威,是在告诉李家的人们,在庆国的朝廷里,不怕死的,不仅仅是二位大学士,还有许多人。
属于长公主方面的文官,还有那一列一直沉默无比的军方将领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动容异常。他们不明白这些跪在地上的文官们究竟是怎样想的,他们究竟想要什么?难道还真准备为范闲脱罪,难道真要阻止太子的登基?他们除了那张嘴,那个名之外,还有什么实力?
看着脚下黑压压的那一群大臣,太后觉得自己的头中一阵昏眩,有些站不稳。太子的脸色也终于再难保持平静,变得阴郁起来,他没有想到,一封根本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遗诏,竟然会给今天的登基典礼带来如此大的祸害!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吗?应该没有。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落,不惧生死的铮铮之臣,那庆国还需要监察院做什么?
在这一瞬间,太子的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反对自己,平时里根本察觉不到,眼下跪着的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难道是范闲给他们施了什么巫术?
全杀了?
不杀怎么办?
太子眉宇间一阵郁积的疼痛开始传遍脑颅,在心里压抑想着,范闲范闲,看来还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时,已经坐回椅上的太后,唇缝里压低声音狠狠咒骂出来的一个人的名字,才提醒了太子,这一幕群臣下跪进谏的场景,根本不是范闲所能发动。
太子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内,似乎所有人都已经隐隐遗忘了一个人。那个与姑母纠缠十余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隐居梧州数年,而当年则权倾朝野、门生无数的庆国末代宰相——林若甫!
第一百三十一章 羊葱巷中的密会
一封遗诏,惹得朝堂大乱。群臣咬牙硬抗,似乎每个人都亲眼见过这封遗诏似的。然而经由舒大学士的话语,所有人都清楚,那封至少可以从名份上将太子掀下马来的遗诏,此时还留在澹泊公范闲的手里。
那小范大人究竟在哪里呢?暂时先不去描绘太极殿里剑拔弩张,时刻准备血溅三尺的壮烈景象,一心要扶助太子登基的势力,包括那位幽居幕后,看似什么也没做,实际上却是宫乱根源的长公主,都在嗅闻着京都里的气味,试图找到范闲藏身的地点。
抓住范闲,杀死范闲,钉死范闲,毁了遗诏,那么朝堂再乱也乱不到哪里去,舒胡二位大学士丧失了最后的倚靠,再如何强项,也不可能再次发动文臣们对抗皇权。
太极殿中今日才正式宣布范闲是弑君元凶,谋逆大恶,而宫外那些势力对范闲的追缉暗杀早已经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天。然而京都太大,长公主手中的资源甚至可以隐隐控制京都,却无法于万千人中,寻出范闲的踪迹。
甚至长公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范闲于太子登基前夜,暗中与舒芜会面,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
谁都不知道范闲,究竟躲在哪里。
一处偏僻小巷,距离京都皇权中心有些远,距离京都最豪奢的富贵宅聚地也不近,然而却显得格外安静。街面上那些悲伤惶恐的京都百姓氛围,无法进入这方小巷,只有几株青树在初秋天气里自在摇摆。
巷子叫做羊葱巷,很不起眼的名字。
巷子的尽头是一方小院,院子是前两年不知何人买下。大半年前,有位女子带着几个下人搬了进来。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购得如此清幽小院。然而这大半年间,从来没有访客来过此地。
今日皇宫之中,正在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争斗,然而引发这一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此时却很清闲地坐在这间院子的树下乘凉,一面喝着热茶,一面低头想着些什么。
范闲穿了一件青布衣裳,脸上略动了些手脚,虽非稍减英秀之气,却让整个人看着更笃实了一些。手指头轻轻转着微烫的小盅,他忽然皱了皱眉头,对身旁那位眉眼秀丽,眼窝深陷的美人儿说道:“除了和亲王,还有谁知道你这个院子?”
那名美人儿抿着唇摇了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兴奋的神采。她看着范闲这位传说中的弑君恶贼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是的,这处小院便是当年范闲暗中购下,于年前赠于大皇子金屋养娇的绝密所在。
而那位模样神情与庆国端庄女子大有分别的美人儿,自然是那位跟随征西军归京的西胡某部族公主,在江南困扰了范闲一年之久的玛索索姑娘。
除了经手的邓子越,没有人知道买下这方小院的是范闲。而这件院子转赠大皇子之后,以大皇子惧内易臊的性情,更是不可能四处宣扬。所以范闲昨夜串连群臣后,没有再回客栈,而是选择来到了这方小院,根本不担心会被长公主方面猜到。
范府和监察院四周都有人盯着,言府、王启年家只怕都有内廷的高手盯着,范闲不想冒险。只有这间羊葱巷里的小院,才能保证他的安全,同时也方便他与那个关键人物的联络。
听到玛索索好奇的回答,范闲的眉头皱了一下,从椅上站了起来,平静地望着开在巷左的后门。
因为他听到了有人正在往这个院子里行来,而来人明显不是自己要等的大皇子。
当啷数声,咯吱一声,无名小院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锁,推开来。玛索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住了嘴。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由范家少爷买来的,从来没有外人来过这间院子。这来的人究竟是谁?
她转头望着范闲,低声呼喊道:“少爷,快跑!”
范闲没有跑,只是望着后门处拾步而入的那位女子笑了笑,笑容里的情绪十分复杂,然后他一揖及地,说道:“给王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