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792节
那些部属们哗然,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长公主,痛声说道:“殿下!”
从范闲踏入太平别院的那一刻起,这些人就知道京都的谋叛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可是他们对长公主依然有强大的信心。
李云睿只是淡漠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不再说什么。
“殿下!”那些部属们在小丘上下,小湖四周对她跪了下来,不肯就此离去,有几人甚至哭了出来。
范闲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虽然清楚李云睿是在事败之后,已经生出了自绝于天地的念头,才会遣走部属,但他着实没有料到,这些部属对她竟是如此忠心。
他与信阳方面的接触极少,也不知道长公主是如何统驭属下,在皇帝的纵容与陈萍萍的帮助下,这两年对长公主的战争,他是胜多负少,对李云睿未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
但此时看到那些痛哭流涕,不肯离去的部属,感受着众人对长公主的忠心,范闲才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比如为什么这位公主殿下可以在朝廷里有这么多的势力,为什么她可以说服苦荷与四顾剑出手,为什么她可以控制住太子和二皇子,为什么……
这只是一种感受,他依然不清楚长公主的魔力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绝对不是绝代美丽便可以达成的效果。只是很遗憾,范闲以往不知道,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机会看到长公主的真实能力了。
四周一片哭声,身处湖边的长公主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厌烦,再次挥了挥手。
一位领头官员看着这一幕,知道大势已去,抹去眼角泪痕,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坚毅转身离去。一个人离开,便有许多人离开,或许这些人都不是贪生畏死之徒,然而李云睿既然发了命令,而且殿下明显不喜,他们除了离开,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如此,整座太平别院便只剩下了长公主和范闲二人。虽然先前也是如此,但范闲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监视自己,此时知道那些人都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感孤清,看着长公主瘦削的肩膀,微感惘然。
李云睿缓缓转过身来,两只手极为优雅地放在腹部,广袖低垂,坠成美丽而华贵的线条。
她的脸上依然是微笑一片,眼神却格外清湛,不再是那个敌人面前阴狠的人物,不再是太后面前经常被打耳光,娇怯哭泣的伪懦弱者,不再是皇帝铁一般手掌下,倔狠、愤怒、悲伤的那个妹妹。
她就是长公主,她就是李云睿,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位。
李云睿微笑看着自己的女婿,开口说道:“知道陛下还活着,你似乎没有我想像当中开心。”
范闲微微低头,说道:“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死了很多人,我开心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看来你和你的母亲还真像……”李云睿微微一怔后笑了起来,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止了这个话题,转而淡淡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秦家为什么要反?”
范闲皱了皱眉头,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清楚在这种时刻,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已经被定州军驱出京都的秦家。
长公主带着微嘲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转而叹了一口气,看着已经沉到湖底的那方纸张。太平别院的湖水极清极浅,白色的纸张在湖水中渐渐散开,像极了泡开的馒头片,惹得无数红鲤前来争食,水里一阵翻滚。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说道:“其实我们都是鱼,只不过争的东西不大一样。这次我没有争到什么,本来以为自己会愤怒失望……而且我确实愤怒失望。可最后才发现,原来他活着……我终究还是开心的。”
范闲一怔,旋即微哀想道,按长公主先前所言,她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至于皇帝死或不死,又如何呢?只是陛下既然回来了,长公主恐怕再没有活路。
然后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心惊的画面。
李云睿脸色平静恬淡,缓缓垂下自己的双臂,那双淡色的宫服广袖自然垂下,散开,就像是一场大戏已然落幕,演员最后一次走出帷幕,向观众表示感谢。
最后的演员不仅仅是她自己,还包括一把黑色淬毒的匕首,这把匕首正深深地插在她的小腹中,深没至柄。
范闲心头一颤,整个人横飞了过去,将她扑倒在地,伸手点向她的小腹。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花辞
范闲反应得足够快,像道影子般冲过去,将长公主殿下扑倒在地,出指如风,电光石火间用真气强行封住她伤口四周的几处主要经脉。然而依旧发现……淡淡黑气已经缓缓笼罩了她的明妍脸庞。
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云睿的腹中已经有了一会儿,只是被那双广袖遮掩住,范闲没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长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还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说话,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成功地瞒过了自己的眼睛。
就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毒素早已经随着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入了心脏,淡淡浮出她的脸庞。即便是费介此时出现在京都,也救不回她这条性命。
范闲低头,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着匕首的柄处,不由心头微寒,因为有些眼熟。但此时却不是管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手扶住长公主的肩膀,一手按到她柔软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齐的天一道无上心法,就这样毫不吝惜地灌了进去。
半晌后,一直沉默,没有半丝痛苦之色的长公主,终于皱了皱眉头,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想好好品味一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你何苦来打扰我?”
她这一生一直高高在上,身为皇族的小公主,备受父母兄长宠爱,谁敢让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后的四记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里的暴怒,李云睿此生,还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疯癫。然而范闲哪里有闲情与她斗嘴,沉默地输入着真气,强行将她体内的毒素往一处逼着。渐渐地,李云睿脸上的淡黑之色愈来愈浓,却又往她太阳穴的方向聚拢,面部其余地方的肌肤,重又回复到往常的明妍。
范闲闷哼一声,右掌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一拍,李云睿朱唇微张。紧接着,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入怀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他对这把匕首上的毒很熟悉,因为这本来就是自己配的,所以这粒药丸马上发挥了作用。只是李云睿遮掩的时间太长,毒素已经入心,却是逼不出来了。
范闲额上的汗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那些电影小说,那些令人寒冷到骨头里的桥段,左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嘶着声音吼道:“婉儿在哪儿?大宝呢?”
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获得最后的胜利后,痛苦地发现,敌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诉自己那些被他抓住的亲人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死了没有,以此来折磨男主角一生。
那些阴沉的黯淡的电影胶片和荧光幕上的离合,让范闲害怕起来,颤着声音,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愤怒而无助地对她吼叫着。
李云睿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眉尖再次轻动了一下,看来匕首上的毒药已经全数散入体内,那种锋利的痛楚感,终于清楚地开始侵袭她的神经。
她低头看着自己腹上插着的那把黑色匕首,轻声说道:“不要总是利用自己的小聪明小手段,那些是没出息的人才会用的。”
范闲浑身寒冷,知道长公主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把黑色的匕首之所以令他无比眼熟,是因为这把匕首本来就是他亲手做的。和费介先生在幼年时传给他的那把匕首一模一样,上面抹的药物也一模一样。
在如今的天下,这种匕首一共有三把,范闲自己的靴间藏着一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间藏着一把,还有一把……藏在林大宝的靴子里。范闲所关心的人们中,就只有年幼的李承平和憨傻的大宝最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他把这两把匕首小心翼翼地传给他们,等待着最后的时刻,给敌人最错愕的一击。
在宫中,李承平用这把黑色的匕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大宝的黑色匕首却在长公主的手中,长公主的腹中。
“你以为我会用大宝来威胁你,当大宝在我的身边,你忽然发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来捅我一刀……”李云睿咳了起来,咳出一丝血,讥讽地望着范闲,“当然,谁也不会认真地搜查一个胖胖的白痴,谁也不会去防备他。”
李云睿眼光渐渐涣散,缓缓说道:“这几年你一直和林大宝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那一刻?你对他说林珙是我杀的,所以他恨那个叫李云睿的人,而天底下没有人敢当着这个白痴的面喊我的大名,除了你……”
她看着范闲,像看着一个白痴:“小手段用的太多,想的太复杂,一点都不大气。”
范闲浑身寒冷,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着棋,在对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轻易地识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的恐惧,和声乞求道:“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李云睿没有看他,身体渐渐寒冷起来,肩头下意识地缩了起来,说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儿一人在世上受男人的欺负,有什么必要?”
“她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她。”
李云睿眼睛看着旁边的某处,颤着声音说道:“我本想杀了你的小妾,结果没有杀成。可你日后还会有许多的女人,我何苦让婉儿继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