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20节
他的心里有些发寒。如果胡人真的团结起来,庆国还真有大麻烦。本来在庆国数十年的征伐之下,胡人早已势弱,再加上监察院三十年未曾衰弱的挑拨、毒计,西胡这边已不足为患。谁也想不到北蛮的到来,像是给这些胡人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而那个松芝仙令却似乎有办法弥合胡人之间的分歧。
“给我讲讲现在草原上的情势。”范闲看着面前的胡歌,面色平静,心里却想着,就算松芝仙令能暂时团结胡人,但自己既然找到了胡歌,就一定能在胡人的内部重新撕开一条大口子。
想到这点,他不禁隐隐有些兴奋。如果草原是一盘棋,那么接下来便是自己与那个松芝仙令落子,你来我回,看看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当然是自己,范闲如此想着。他必须获胜,因为他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松芝仙令藏在最深处的盘算,十分厌憎对方的心思。
西陲昼夜温差极大,太阳缓慢地挪移着,就像是给定州城的温度下达了某种指令,渐渐燥热,渐渐冷却。当城中土墙的影子越拉越长,太阳往西垂去,温度越来越低时,范闲与胡歌的第一次接头也进行到了尾声。
在脑海中回思了一遍从胡歌口中得到的情报,范闲确认了此行获益匪浅。再与对方确认了联络的方法,以及接触的细则,便开始进行最后的利益交割。
不论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茶砖瓷器,要运到草原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到胡歌手中,这本身就是件大麻烦事。好在草原与庆国虽然征战数十年,但由于庆国一直占据绝对的优势,所以草原上的部族早已经习惯了称臣纳贡,双方的贸易倒是一直没有停止。
也就是说,当天山脚下双方互射毒箭之时,也许在山的那一边,商旅们正辛苦地往草原进发,运去中原腹地的货物,换回毛皮以及别的物事。战争与商业竟是互不阻挠。
只是像铁器、盐、粮这些重要物资,如果要私下走私,就有些难度。但范闲既然有陛下的亲笔旨意,当然也不在乎这些。
听到范闲最后的一句话,胡歌皱眉说道:“提司大人,我们之间有信任,我才把这条道路告诉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如果你真的让我失望,相信我,不用王帐调兵,在草原上,我就能消灭你。”
范闲知道这位胡族高手在害怕什么,摇摇头说道:“放心吧,你们那边景致虽美,但我却是喝不惯马奶子酒,没有兴趣带着军队过去。”
得到了承诺,胡歌略微放下些心,端起酒碗,敬了范闲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酒水漏下,打湿了他的胡子与衣襟。
范闲笑了笑,端起了酒碗,准备结束这次交易,不料却听到铺子外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哨响。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将酒碗重新放回了桌子上。
这声哨响很轻,就像是牧者在赶骆驼一般,没有引起胡歌方面人手的注意。胡歌发现范闲将酒碗重新放回桌上,心头微凛,以为对方还有什么条件,暗道庆人果然狡诈,总是喜欢狮子大开口。
不料范闲看着他,说道:“你带的人有没有问题?”
胡歌面色微凝,明白铺子外面出现了问题,摇头说道:“都是族中流散各地的儿郎,绝对没有问题。”他知道事情紧迫,一面说着,一面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如果让定州城军政二府知晓他在城中,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捉拿他。
双方这几年间厮杀惨烈,如果能够拿住左贤王帐下第一高手,定州城会乐得笑出花来。
范闲看着他的动作,却没有起身,低头轻声说道:“还在街外,包围圈没有形成。你从屋后走,我替你拖一阵子。”
胡歌看着他,心情有些怪异。他今日冒险前来定州,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与自己接头的,居然是庆国监察院的范提司,这样一位尊贵的人物。
但正因为是范闲亲自出马,胡歌才对对方投注了更多的信任。这对双方将来的合作是极有好处的。
“不送。”范闲端起了酒碗,说道:“一路小心。改日再会。”
胡歌重重地点了点头,接过沐风儿递过来的一个重重的包裹,手指伸入唇中打了个唿哨,一掀布帘,便沿着土洞,向羊肉铺子的后方钻了进去。与此同时,羊肉铺子外面一些不起眼的胡商或伙计,也在同一时间内,混入了人群之中。
“他们习惯了四处藏匿,毕竟部族被屠数年,他们想复族,总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沐风儿看着低头饮酒的范闲,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说道:“报警得早,定州方面捉不住他。”
范闲点点头。便在此时,那几名扮作中原商人的监察院下属匆匆赶了进来,复命道:“西大营的校卫已经进了土街,马上就到。”
沐风儿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看要不要这时候撤。
范闲摇了摇头,既然被定州军方面盯住了自己一行人,那么先前留在土墙处的车队,就也被对方控制了。他们三人来到羊肉铺子,身后却是留了几名六处的下属,远远缀着,为的就是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此时既然双方碰上,再撤就没有必要。
而且为了胡歌一行人的安全,范闲必须要把这些捉拿奸细的庆国军队拖上一段时间。
“对方如果不下重手,我们就不要动。”
范闲喝了一口酒水,对下属们说道。沐风儿与那几名监察院官员互视一眼,点了点头。
便在这时候,只听得羊肉铺子外一片嘈乱之声,马蹄惊心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冲了过来,将这座铺子前后包围,隐约听到一名官员在高声呼喊,好像是发现了已经有目标从羊肉铺子中离开。
范闲的眉头一皱,觉得十分麻烦,从土炕上站了起来,反身从臀下拉开一道凉席上的竹片,走到了铺子外。
铺子外一片杀气腾腾,足足有两百名定州军,将这个铺子团团围住,手中长枪对准了从铺子里走出来的这几人,枪尖寒芒乱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这几名中原商人扎成肉泥。
而在包围圈之外,则是那些安分守己的良民商人,好奇而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大将军府上的人,为什么会动用如此大的阵仗,对付这样几名商人,有聪明的,当然已经猜到,这几名商人的身份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不能让任何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怀疑到逃走的胡歌。”这是范闲先前所下命令隐藏的真实意思,这个监察院藏在西胡中的钉子太重要,以至于范闲谁都不敢相信,更何况是被这么多人看着。
一名士兵凑到那名校官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校官的眼睛亮了起来,想必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看着范闲一行人,寒声说道:“来人啊,给我拿下这些奸细!”
范闲一看那个士兵的脸,认出对方是东门守城的士兵,正是此人审核了自己一行人入城的文书,马上便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不由无奈地笑了笑,看了沐风儿一眼。
沐风儿知道是自己的细节处理上出了些漏洞,引起了定州方面的怀疑,心里极为恼火,又害怕惹得大人动怒,脸色愈发的难看,就在无数枝长枪的包围之中,冷着脸看着那名校官,那眼神就像是准备过会儿就端碗水来,把对方生吞了。
那名校官却不知道这几名商人的心理活动,看着对方的脸色一丝也不畏惧,越发确定这几名商人有古怪,一面准备发号施令,派出一部分下属,继续去捉拿逃出去的人,一面催着马儿,来到了商人们的面前。
不能让定州军追到胡歌,范闲皱了皱眉头。沐风儿得令,眼中寒芒一现,脚下一蹭,黄沙三现,整个人已经像条灰影一样翻了起来,手掌在马头上一按,袖中短刀疾出,便要制住那名行事极不小心的校官。
谁知那名校官既然敢单马临于众人之前,对自己的身手自然是极有信心,陡见异变,却是丝毫不惊,单手提起刀鞘,拍向了沐风儿的手腕,右手离缰,直探沐风儿的咽喉,出手好不干净利落,竟是地地道道的叶家擒拿功夫。
这名校官的武艺果然高强,但他只是认为这几名商人可能是奸细,根本想不到对方的真实身份,不免有些轻敌。
他挡住了沐风儿,却挡不住几乎与沐风儿同时腾起的几个黑影。只听得嗤嗤数声,几个影子同时驾临在这名校官所骑的马匹之上,捉手的捉手,扼喉的扼喉……
六处的剑手刺客暴起出手,即便是范闲都有些忌惮,更何况是这位定州城内不起眼的军人。
一声哀鸣,那匹马忽然间发现自己的背上站了四个人,哪里还承担得住,前蹄一软,便倒了下来。
一片烟尘起,定州军士兵大惊,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头领,就这样被那几名奸细轻轻松松地捉住。
沐风儿一把拿过那名校官的刀鞘,将手中的短刀横在对方的脖子上,对着四周冲过来的定州军高喊道:“不怕死的就过来。”
那名校官脸色煞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挡不住这些奸细们一招,咬牙对着下属们吼道:“把这些人抓住!”
他此时已经相信,这些人不止是奸细,而且是很厉害的奸细。为了定州城的安危,怎么会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不在乎,范闲在乎,如果真的爆发了冲突,定州军固然是留不下自己这几个人,但日后怎么向朝廷交待?
“我们不是奸细。”范闲走上前来,看着众人温和说道:“我们只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