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33节
没有想到战清风死后数十年,苦荷临死之前,又在庆国的西边埋下了一颗地雷。
“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海棠并未动怒,静静站在范闲的身边,说道:“只是在很多项选择之中,我挑选了一个对于草原,对于大齐来说,最好的道路。”
范闲当然知道海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刻意想要激怒对方,此时眼神渐渐寒冷了起来:“那我呢?”
海棠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先前也说过,我们不是圣人,不可能将全天下的子民放在平等的位置考虑,如今是你南庆剑指天下,北齐东夷都在风雨飘摇之中……如果你奢望我考虑南庆的利益,是不是有些荒谬?”
“荒谬?”范闲盯着海棠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这个姑娘家最深的心底,幽幽说道:“几年前在上京城的酒楼上,我身为庆国监察院提司,与你达成那个协议,是不是也很荒谬?”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也对,我本是南庆权贵,却要将脸抬起来,让你扇一个耳光。明明我大庆铁骑将要踏遍天下,我却要和异国圣女,达成什么协议……太平?狗日的太平。确实荒谬,我这个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很荒谬的事情。”
种田喝酒聊天便定了这天下二十年,忆当年上京城中二人把臂同游,楼中共醉,园中瓜架下共话,于无人知晓处,北齐南庆最出色的两位年轻人,定下了一个在世人看来幼稚,在他们看来,却是格外清美的目标——天下无战。
这样幼稚的协议,却因为参与这个协议的两个人,而显得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变成现实,因为这两位年轻人在各自的国度中,拥有极大影响力,如果时势不变,老人渐渐退场,日后的江山,本来就是这两个年轻人掌下之物。
而如今数年时光一转即过,天下大势早已因为大东山之事的爆发,而产生了急剧的变化。世界在变,人也在变,二十年远远未到,范闲和海棠便似乎再也无法种田喝酒聊天了。
“我不甘心。”范闲的脸色发白,眼睛却愈来愈亮,“我离开澹州已经五年,这五年里,没有人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只有你知道……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协议冒了多大的险,吃了多少亏,帮了你们北齐多少。”
他盯着海棠的眼睛,沙哑着声音说道:“这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我不惜冒着千年以后被人指责为卖国贼的风险,是为了什么……而你,却不声不响地跑了,来到了草原,开始在我的背后捅刀子。”
“我不甘心。”范闲的眼睛渐渐寒冷了起来。
海棠看着范闲的脸,听着他幽幽的话语,不知为何,心像被刺了一刀般,生生地痛了起来,痛得她脸颊发白。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牵连到你。”海棠怔怔地望着他,觉得面前这男子的痛苦,似乎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些刀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知晓此事后,我去了一趟青州城,只是还有一把被人偷走了。”
范闲虽然早已经猜到,那位有九品那么高的高手,偷入青州帮自己消灭证据,是海棠所为,但此时听她亲口承认,心情略好了一些,但脸色依然十分难看,说道:“你还在瞒我……这些刀的出现,本来就是很怪异的事情。”
他一把揪住海棠的衣襟,咬着牙说道:“你和北齐那个小皇帝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这次明摆着就是他在阴我,你还想替他遮掩什么?”
海棠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没有用力,怜惜而歉疚地看着他的双眼,说道:“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上京城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陛下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确实愚蠢,北齐在庆国之中,最大的助力便是范闲,虽然自大东山之后,范闲逐渐将自己与北齐的关系割裂开来,但是如果北齐皇帝真的想有将来,离开了范闲的帮助,将十分困难。
范闲却十分清楚那位北齐小皇帝是如何想的。
他凑近海棠微微发红的脸畔,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一点儿都不愚蠢。他想逼我反?没有那个可能……两年前在京都,他想借长公主之手杀死我扶老大上位,这笔帐我还没有和他算……我怎么可能反?”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海棠的心却寒冷了起来。她是第一次知道两年前庆国京都之变中,居然还有北齐的影子,如此想来,这件事情的脉络便十分清楚了,北齐小皇帝知道范闲是一个十分记仇的人,当然不敢将希望继续放在他的身上,加上海棠这两年一直在草原之上,无法充当北齐皇帝与范闲之间的桥梁,双方渐行渐远,为了北齐的安全起见,北齐皇帝必然会选择挑破范闲与庆帝之间的关系。
“陛下也是没有办法。”此时海棠与范闲之间的姿式十分暧昧,但两个人说的话,却是如此惊心,她幽幽说道:“这两年你帮助庆帝整顿吏治,治理民生,打理内库,大战眼见一触即发,他如何敢信你?”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我现在甚至连你的信任也不需要。”范闲摇了摇头,脸颊在海棠微凉的脸庞上蹭了蹭,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给北齐那个小皇帝带个口信,就说我范闲,将会因为他赠予我的两件大礼,回报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海棠的身体一颤,惊讶地望着范闲,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这个世界上,敢说教训一国之君的人,除了大宗师之外,大概也就只有范闲敢如此嚣张。
“不要忘了,你是庆国人,你是庆帝的儿子。”海棠叹息着说道:“谁会相信,你会站在北齐或东夷的立场上考虑问题?陛下他不信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站在庆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也不希望庆国的子民陷入无穷无尽的战争血火之中。”
“你在草原上究竟布置了什么,肯定不会告诉我。”海棠双手很自然地穿过范闲的腋下,说道:“但我会尽力阻止你。”
“除了我那位皇帝老子,现在这世上,没有谁能够阻止我,你也不行。”范闲将她的帽子摘下,摸了摸她的头发。
范闲紧紧地抱着海棠,眼神却渐渐平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双眼微眯看着天上,一只苍鹰正在暮色之中飞翔,湖中那些水鸭子,正是被这只苍鹰所慑,躲进了水草之中。
其实海棠也注意到了那只苍鹰,也知道范闲为什么会这样抱着自己,在心中叹息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以及陛下实在是对不起抱着自己的年轻人,脑中泛起了无比复杂的情绪,也便不去点破范闲的小心思。
“陪我三天。”范闲在她的耳边说道。
距离这片湖泊约摸十里地的草原之上,数百西胡骑兵正拱卫着他们的王,这片草原的主人,单于速必达冷漠地看着远方,看着那边苍鹰在空中划过的痕迹。
松芝仙令离开了,单于担心她不再回来了,所以他带着骑兵跟了上来,不知为何,单于的心中就是有这种担心,似乎觉得有人正要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带走。
这个女子长的并不美丽,根本比不上各部落里贡献来的美女,但单于却将她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因为这个女子为他带来了逾万铁骑的效忠,带来了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些治国方略,带来了草原上新的气象,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子为单于带来了安宁,难得的安宁。
每当和这位喀尔纳的王女在一起时,单于速必达便觉得是自己生命中最欢喜的时刻,哪怕只是面对面坐着,对望着,也欢喜无比。
他知道她是北齐圣女,那位大宗师苦荷的关门弟子,是那神秘长生天在人间的行走者,但他更知道,松芝仙令是一位胡人,是自己的同族。
若将来能够横扫六合,攻入草原,骏马之上,如果能有她坐在身旁,这个天下一定会美丽许多。
苍鹰渐渐降下,单于速必达的眼睛眯了起来,如鹰隼一般,闪耀着慑人的光芒。
那姑娘追着一位男子去了,那男子是谁。
苍鹰无法向单于报告,那个男子正可恶地轻薄着您的珍宝,所以单于还能保持眼下的平静。换句话说,范闲刻意的行为,并没有起到他所想像的作用。
“冲过去杀了他。”大当户看着单于阴云密布的脸色,大声说道:“杀了他!”
速必达没有接话,松芝仙令离开的时候,说过她要回来,那么她一定便会回来,他尊重这个身世离奇的女子,虽然他并不介意用刀剑来宣告自己的强大,但他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去获取一名女子的心。
“跟着他们,不要去打扰。”单于速必达闭上了眼睛,和缓说着,但话语里却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单于身旁王庭高手如云,如果此时这数百骑冲将过去,范闲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在这苍茫草原上,只怕也难逃一死。但他很好奇,那个能让松芝仙令如此动容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是几年前传闻中的南庆小白脸?
草原主人握着缰绳的手愈来愈紧,表情却依然是一片平静,他注定要成为天下的主人,当然不会因为南庆的一名权臣便乱了方寸,但他也不会让那个年轻人来了草原,还能活着回去。
苍鹰传讯,王庭附近的西胡骑兵开始调集,只要等松芝仙令与那个年轻男子分开,便要开始进攻。
然而这一跟便是三天。
三天的时间,范闲和海棠两个人便在草原上漫步着。在某个部落买了两匹好马,纵情驰骋了一番,又去某处海子捞了两网小银鱼儿烤来吃了。最后一夜,却是停驻了在一处较大的部落里,围着火堆,与那些胡人吃着牛羊肉,喝着烧刀子酒。
海棠知道这三天意味着什么,三天之后,或许二人便要从眼下这复杂的关系中撕脱开来,成为彼此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以这三天需要珍惜。
范闲也知道这三天意味着什么,海棠的王女身份没有响彻草原,她却可以带着自己在这草原上随意行动着,她是要借这鲜活的事实告诉自己,胡人与中原人是可以和平相处的,胡人也不是天生的野蛮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