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53节
浑身僵直的木蓬面对着床上散乱的包裹,还有床边上的那层变了颜色的青布,心头大惧,暗想究竟是谁,居然用毒的本事如此之大,竟能在片刻间制住自己。
范闲取下满是药粉的笠帽,小心地将其与那方变了颜色的布拢在一处,取出火折点燃,毒素遇火则融,不复效力。确认了安全后,他才取下了手上戴着的手套,捉着木蓬的衣领,将他提到了另一间房中。
自怀中取出一粒解毒丸子吃了,还是觉得咽喉处一阵火辣,想到幸亏自己准备得充分,不然让那一蓬药粉直接上脸,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想到此节,他不禁有些凛然,看着身前无法动弹的木蓬,想了会儿后,强行撬开他的嘴唇,捏碎了一颗药丸送了进去。
“医术上我不如你,用毒这种事情,你却不如我……木蓬师兄,你来我南庆两年,总该是说说来意的时候了。”
范闲咳了两声,坐在了木蓬的对面。这句话并不是在装潇洒,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就像很多年前在夜殿诗会上对庄墨韩说的那句一般,如今费介远赴海外,肖恩早死,东夷城那位用毒大宗销声匿迹,说到用毒解毒的手段,确实没有人能够敌得过他。
木蓬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滴滴毒素正随着颈后被针扎着的穴道往心脏里流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毒,竟然如此厉害,但知道对方既然喂了自己解毒的丸子,那便是准备逼问什么,一时不会让自己死去。
而就在范闲开口之后,他马上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小师妹的那位兄长,这世上还有谁敢在自己这位医道大家面前夸下海口。
木蓬此时能够说话,看着范闲,眼睛里透出一丝无奈与黯然,说道:“小范大人,我只是一名大夫,何必如此用强?”
“你又不是绝代佳人,我用强做什么?”范闲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身为苦荷的二弟子,为什么这两年要躲在南庆。”
木蓬微笑说道:“原因?您应该很清楚,陈老院长的身体不是越来越好吗?”
范闲的眉头皱得极紧,说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老院长大人活得越好,你们北齐人岂不是越难过?”
他忽然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木蓬的双眼,说道:“这是不是苦荷临终前的遗命?”
木蓬用沉默代表了承认。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应该清楚监察院七处是做什么的。”
监察院七处司刑牢之责,全天下最令人闻名丧胆的刑讯手段,全部在那个大牢里。木蓬听了,却是毫不动容,淡淡说道:“小范大人,莫非这就是你南庆的待客之道?令妹在我青山学艺,我木蓬自问倾囊相授,绝无藏私,即便大东山之后,先师亦将整座青山交予小师妹,朝廷也没有改了态度。”
他看着范闲,好笑说道:“难道就因为我替陈院长调理身体,我就该死?这话说破天去,也没有道理。”
范闲沉默了下来,知道木蓬说的极对,这两年里对方藏在南庆,经由监察院的调查,确实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尽心尽力地为陈院长调理身体。
但问题是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诡异,苦荷大宗师的临终遗命,一是让海棠收拢草原上的胡族部落,在北齐的支援下,成为庆国最大的外患,第二条便是木蓬的南下,莫非让陈萍萍继续好好活着,对于北齐有什么天大的好处?
这个问题范闲想不明白,所以才会私下一个人对木蓬出手。
“你准备离开?”
“小师妹既然回来了,我不走怎么办?”木蓬说道:“只是还是走晚了些,被你捉住了。”
“我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你的存在,只是你往年极少下青山,所以无法确认你的身份,若若只是帮我确认一下而已。”范闲低头说道:“看在若若的份上,我暂不杀你,但在我弄清楚你们天一道究竟在想什么前,我不会让你离开南庆。”
木蓬面色剧变,知道自己会被关押在监察院中,只是不知道会被关多久,会不会像肖恩那么久?
“原来那位大夫就是苦荷的二徒弟,苦荷一生惊才绝艳,凡所涉猎,无一不为世间极致,难怪这位大夫水平极高。”
轮椅上的陈萍萍笑了起来,屈起食指点了点,让身后那位老仆人推着自己往陈园的深处行去。范闲沉默地跟在轮椅后方,听着吱吱的声音,以及不远处咿咿呀呀女子们唱曲的声音,此时已经入夜,安静的陈园里歌声再起,让人听着有些心慌。
“你怎么处理我不理会,不过是名大夫,你何必还专门跑这一趟。”陈萍萍轻轻敲着轮椅的扶手,这是他很多年来的习惯动作,指尖叩下,发着空空的声音,尖哑说道:“反正这两年也没有喂我毒药吃。”
范闲低着头站在轮椅旁边的树下,摇了摇头,根本不相信陈萍萍的话,以陈萍萍的识人之明,怎么会没有瞧出木蓬的问题。他想了想后说道:“我只是不明白,苦荷临终前命令木蓬南下,究竟为了什么。”
这两年里木蓬不止对陈萍萍的身体极为上心,而且暗中通过各种渠道,组织了一大批便是庆国皇宫里也极为少见的药材,配以他的回春妙手,果然成功地阻止了陈萍萍的衰老与旧伤,让这位老人家活得愈发健康起来。
陈萍萍转动着轮椅,面朝着范闲,挥手示意那位老仆人离开,然后撑颌于轮椅,陷入了沉默之中。陈园屋舍的灯光从他的背后打了过来,范闲看不清他的苍老面容,只能看见一个浓墨般的人影。
“苦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如果依你所言,海棠的身世,西胡的布置,都发端于他临终前的定策,那木蓬南下为我保命,自然也是他计策中的一环。”
范郎二度前来,自然是逼着老同志听了半天院务汇报。陈萍萍有些无奈说道:“这老光头,死便死了,还操这么多心做什么。”
“其实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苦荷拼死保我一命的原因。”陈萍萍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背,说道:“西胡乃是我大庆之外患,而我活着,则必将成为大庆的内忧。”
虽然老人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判断,但范闲的心生起了一丝寒意。僵立了片刻之后,走上前去,站在陈萍萍的身后,轻轻拉下那只苍老的手,替他挠起痒来,轻声说道:“这两年里你什么事情都不做,陛下对你又有几分情份,最关键的是,朝中曾经出了那么多叛贼,他为了顾惜天家颜面与你一世君臣的光芒,也不可能对你动心思。”
范闲了解庆国的皇帝陛下。所以这个推断应该没有出问题,庆帝与陈萍萍一世君臣,情份殊异,相交三十余年,从未生过嫌隙疑虑,不知在这天下做了多少大事,真可谓是朝中的异数。
如果说陈萍萍对庆帝有异心,没有人相信,如果说庆帝忌惮陈萍萍的权势,也没有人会相信。皇帝陛下想为天下臣子树一个楷模,想在史书上留下自己宽仁之君的形象,如果连陈萍萍这种死忠的黑狗都容不下去,他拿什么来说服后世?
“问题在于,不论怎样的情份总是会渐渐淡的。”陈萍萍感觉着范闲在自己背上移动的手,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情份就像我这可怜的后背,时间久了,老了,就很容易干枯发痒,没有新的功劳做水份滋润,谁都想把它挠一挠。”
范闲的手顿了顿,摇头说道:“陛下对你,比一般臣子不同。”
“确实不同,在这点上我绝对感念陛下之恩。”陈萍萍缓缓说道:“但我也与一般的臣子不同,两年前的事情,你有过猜忌,我也听了你的意见,不再继续,但是……陛下对两年前的事情也有所猜忌,心里总会不舒服的。”
范闲默然,在两年前京都平叛之后,他曾经对于陈萍萍监察院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大为不解,言冰云事后也对他暗中说过那些问题。
虽然表面上陈萍萍是依附于皇帝陛下的惊天大局,在玩弄着手段,但范闲清楚,当时的情势着实有些微妙,无论是叶流云的忽然反水,还是皇帝忽然变成了一位大宗师,只要这两个条件有一个不齐备,陈萍萍便可能会做出令整个天下震惊的举动。
“大东山一事中,我曾经生出些许期望,动过一些心思,这些心思虽然被我藏得极好,隐得极深,但长公主隐约看出来了,所以整个京都谋叛事中,她从来没有理会过我,因为她知道,我们当时的大目标是很接近的,事后苦荷也看出来了少许,所以他临终前,才会让木蓬来保我性命,延我寿数。”
什么心思?范闲虽然心知肚明,但今日听陈萍萍亲口承认,仍然感到震惊难抑,嘴里发干,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想到陛下能够活着从大东山上走下来。”陈萍萍低着头说道:“当日在渭州收到陛下的传书,我便有些感叹,要一个人死,怎么就这么难呢?陛下谋划的东山之局,终究也只露了半张侧脸给我看,不止将几位大宗师算入局中,甚至险些让我也落入局中。”
“当然,我没有像长公主一样急匆匆地跳下去。”陈萍萍咳了两声,说道:“或许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认为陛下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范闲沙哑着声音说道:“既然没跳,也没有任何证据,陛下当然不会疑你。”
“陛下是何许人也?他不曾查我,不代表未曾疑我,只是因为他相信我们的君臣情份,而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动那些心思。”陈萍萍微笑说道:“但最关键的是,他知道我没有几年好活了,为了周全我与他之间的君臣情份,为了还我当年拼死救他性命的恩义,他给我一个自然死去的机会。”
“如果我老死了,病死了,不论他疑我还是我疑他,都会成为黄土下的旧事,我死后备享尊荣,陛下悲哀数日,放下心来,一切随风而去,岂不是最好的结局?”
陈萍萍严肃说道:“必须承认,这是陛下对我的恩情,这是他为我挑选的最好归宿,所以两年前你让我放手,我便放手,等着自己老死的那一天。”
“可眼下的问题是……”陈萍萍的笑容里多了两丝荒谬的意味,“出乎我和陛下的意料,我这破烂身子骨,竟然一直活到了今天,而且如果不出意外,似乎还能再活几年……我活得越久,陛下的心里便会越不舒服,总有一天,会当面来问我一些故事。而苦荷临终前,不就是等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吗?”
谈话至此,范闲已经无话可说。如果皇帝陛下真的察觉并且相信了陈萍萍的不臣之心,必然是庆国朝廷的一场天大动荡,而自己夹在二人之间,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陈萍萍死去,庆国内乱必至。苦荷临终前的眼光竟是如此深远毒辣,于纷繁天下事中,准确地抓住了庆国日后唯一的裂痕,实在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