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905节
一身素白衣衫的范若若笑着从兄长的手里接过打湿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脸颊,看样子她来得应该有些匆忙,平日里一脸的冰霜,此时却被两颊的红晕涂抹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来了?”范闲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牵着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没有想到,范若若却没有瞧见兄长伸过来的手,已经走了上去。范闲微微一怔,笑着说道:“看来苦荷当年没有藏私,你这才学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没有接这个问题,回答范闲先前那句话:“哥哥昨天夜里才回来,今天怎么又跑了出来?京都里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宫,藤大家的被那人烦得没法子,只好找到了医馆。我是去一处打听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准备去陈园来着,但在路口看见了沐风儿,知道你肯定在这里,便下车来寻你。”
范闲今天来陈园,院里的人应该不知道才是,不过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小事,问道:“什么事儿,找我找得这么急?”
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就如同五年前一样,遥遥对着河那头。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只是好久没见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着说道。其实既然那人烦到了范家小姐的头上,肯定是有极重要的事情,只是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家发现,今日兄长竟然会来到太平别院静思,那么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恼,她自然不愿意拿那些官场上的事情去烦他。
范闲心想如今的庆国官场上确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儿,不由笑着摇摇头,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个人坐有些气闷。”
这一坐又是半个时辰。范闲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说话,只觉得有个完全信任自己的妹妹坐在自己的身边,确实能够让自己的情绪更稳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没有什么旁的念头,她只是在心里幽幽想着,只要能够这样安静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许久之后,太阳早已穿过了竹林的高梢,往着西边的方向缓缓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变成了无数斑驳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脸上。范闲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
范若若心头一动,听出了这声叹息里的太多苦恼,怨恨,无奈,不得已与沉重。她微微低头,思忖很久后说道:“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或许好些。”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的生母姓叶名轻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个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几个人之一,为什么兄长此时又要重复一遍。但她知道范闲肯定必有后话,所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自己的疑惑。
“当年我带你来此地,对河遥遥一祭,拜的是她赐予我这个肉身,让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遭。”范闲静静说道:“今日来此遥看,却是敬她当年所行所为,拜她给我这个儿子留下了太多好处,给这世间的百姓也带了一些不一样的可能,更多的选择。”
范若若在一旁安静听着。
“我这一生,没有看见过她的模样,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我见到了太多她留下来的痕迹。”范闲低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这次去东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来越清晰,我也越来越习惯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亲。”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话,虽然她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当年有人加害于她,你说我身为人子,应该如何去做?”范闲的眉头皱到了极致,眉心一片阴郁。
范若若忽然感觉心头有些紧张,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湿湿手帕,颤着声音说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吗?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经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闲没有告诉妹妹,太后实际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说道:“可是还有些该死的人,没有死。”
范若若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听到一个令自己心惊胆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闲说道:“只是最初那两年里,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亲,不止是他,要把叶轻眉当成是自己的母亲,也很困难。这和当年故事无关,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遗弃的挫败感觉,这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带着自己的灵魂。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由时间铸成的,这与血缘无关,与亲疏无关。”范闲低头疲惫说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当成妹妹,这一世都会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一样。时间总是能改变许多事情,和陛下相处这么久,我能察觉,他对我,和对他其他几个儿子不一样,尤其是这几年,皇帝陛下改变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可爱:“你说,如果当年是陛下杀了我妈,我应该怎么做?”
范若若心头一震,双手下意识用力,把手帕挤出了最后几滴河水。
第五十七章 坟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时阴时晴,总是不能准确地展露笑颜或是愁容,就如此时范若若的脸。这位姑娘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湿的淡红脸颊,在听到这句话后,已经被吓成了一个剧场,充分表演出一位大庆子民此时应该表露出来的诸般情绪。
明明是温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却像是在冰窖里受折磨,半晌后,她才颤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这是最没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闲都堕入了黑洞里难以自拔,再牵着妹妹的手,顶多也只能再多一个被撕成碎片的可怜后辈,对事情却没有什么帮助。
范闲心头一软,轻轻抚了抚丫头的头顶,温和说道:“别吓傻了,只是没处说理去,只好找你说说。”
许久之后,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着兄长,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是真的?”
范闲沉默许久,眼光望向河对面那个清幽的小院,想着二十几年前,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灾,想着二十几年前,或许这里是人间地狱,不知道有多少老叶家的人死去,而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却恰好处于她这一生当中最衰弱的阶段。
因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边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为这样或那样,无法回转的重要原因,离开了她的身边,她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这是一次来自自己身后最亲近处的突袭,一次猛烈而决绝的杀机。想必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相当的不甘心和孤独吧?
借种?范闲不会相信这个,他太了解女人了,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妈,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叶轻眉,范闲依然不相信。对男人没有感情,怎么会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别的女人或许会因为社会或家族的原因,与自己不喜欢的男子虚与委蛇,然而叶轻眉需要吗?
范闲怔怔地望着对岸,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个男人还真的是很冷血啊。
一个微颤的声音,将范闲从过往的惨忍画面中拉了回来。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紧紧靠在兄长的身边,手中的湿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的手紧紧攥着范闲的衣袖,仰着脸说道:“……我……以前……有个哥哥。”
范闲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小时候就知道,司南伯府里本来应该是位大少爷的,那位大少爷的年龄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大,是父亲和原配夫人的孩儿,只不过因为年幼体衰,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此时妹妹忽然提到了那个早已消失在人们记忆里的兄长,范闲隐约似乎抓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
陈萍萍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范闲,要他对范建好一些,因为范家为了他的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么?难道当年太平别院,自己能够在事后生存下来,并且熬到了五竹叔赶回来的那一刻,是因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击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闲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事情原来是这样进展,起先瞒过了太后,后来司南伯在澹州养了位私生子,为什么宫里没有动过疑?难道是皇帝回京后镇压住了局面,封锁了消息?
他的头有些发痛,有些细节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那个可能的可怕的画面,却在他的脑中清晰起来。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那双婴儿白莲般的手,白莲上染着血污的手前,已经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双婴儿白莲手上,不止涂抹着五竹叔杀的人的血,还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爷的血!
范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范若若明显察觉到兄长的异常,哀伤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死的,只不过后来隐约听府里的老嬷嬷哭着提了两句,我有些疑心,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范闲轻轻地握着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发。他知道若若的亲生母亲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后,缠绵病榻,不治身亡,后来父亲才将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为什么事情一直心事郁结?因为她亲生儿子不该死却死了?
范若若接着低头静声说道:“听老嬷嬷说,妈妈和叶姨应该也认识。”
范闲已经渐渐体会到了陈萍萍那句话的深意,只是还想不明白,如果陈萍萍知道父亲为自己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为什么那些年里依然不肯放松对父亲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与叶轻眉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范闲少年时所设想的初恋模样,这两个人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闲与范若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