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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31节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以叶流云和费介先生的境界,虽说是遥远神秘的西洋大陆,只怕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们,伤害他们的力量。

  范闲没有问题要问,叶流云却似乎还有什么话说,他望着范闲,温和笑着说道:“自大魏以后,天下纷乱,征战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扫除了最后的障碍,以后的事情,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

  是的,叶流云以宗师之尊,隐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计划,一举扫除了庆国内部所有的隐患,清除了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

  苦荷以及四顾剑。

  叶流云再留在这片大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之前,再来看一眼,然后对范闲说这句话。

  在这位大宗师看来,范闲毫无疑问是将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强者,不仅仅是武道修为,还包括他的机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对平凡百姓所投注的关注,所以叶流云才会寄语于他。

  然而叶流云并不知道范闲的心,大宗师要看穿一个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完这句话后,叶流云便不再与范闲说话,只是依旧站在船首,看着那边的山头,和那个遥远山头上将死的人,或许是友人。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然后走回岸上,与费介先生低声说了起来。马上便要告别,他与老师有很多话想说,哪怕只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童年回忆。再要回忆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范闲从怀中取出苦荷留给自己的小册子,递给了费介先生,说道:“苦荷留下来的东西,应该和法术有关,您在西洋那边找人问问,直接把音读出来,应该那些人能够听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罗马什么有关的地方。”

  看见他郑重其事,加上又说是苦荷留下来的遗物,费介先生皱了皱眉头,接了过来,放进怀中,沙声说道:“放心,没有人能从我的手里把这东西抢走。”

  范闲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这本小册子上做了什么手脚,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话。”

  “既然是苦荷留给你的东西,想来一定有些用处,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我昨天夜里就背下来了。”范闲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提醒老师,自己打幼年起便拥有的怪异记忆力。

  费介笑了起来,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这个小怪物时的每日每夜。

  东海之畔的风雨渐渐小了起来,范闲与费介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不再闲叙,回头望向在海畔随波浪温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着舟首的叶流云。

  叶流云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温和,愈来愈解脱,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洒然之意。

  一个浪打来,小舟微震,叶流云借势低身,向着东夷城方向某处小山、某处草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范闲心头一沉,知道那个人去了。

  费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我要走了。”

  草庐里那只长腿蚊子,终于煎熬不过时光的折磨,眼看着天气便要大热,正是生命最喜悦的时节,它却在墙角再也站不住,绝望地盯着那床厚厚的被子,以及被中空无一人的空间,颓然从墙上摔落下来,掉落地面,被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风一吹,不知去了何处。

  草庐之后的小山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徒弟们的怀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海畔的小舟缓缓离开,向着水雾里的那艘大船驶去。范闲站在沙滩上深深鞠躬,以为送别。

  直到最后,叶流云依然没有弃舟登岸,或许这位大宗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界限,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这一片充满了杀戮与无奈的土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这片土地,是不是还愿意再离开。

  这便是抛得、弃得的洒脱与决心。

  范闲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雨里的小舟,心里想着,这便是所谓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有人走得了,有更多的人却是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

  第七十五章 空有一物,剑有一手

  叶流云和费介老师走后,范闲一个人在海边坐了很久,海里早已经没有大船的影子,他的眼光还是投注在一望无垠的海中,身上的风雨之意没有丝毫减弱,浑身湿淋淋的。他坐的姿式很古怪,抱着膝盖,就像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儿,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范闲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小男孩儿。

  体内的两股真气在缓缓地流转、流淌着,先前被叶流云刻意释势所激发出来的真气,正用一种比较平稳而和谐的方式,快速地在周天之中运行。对于他来说,此时似乎是一种契机,一种因为心意的变化,周遭情绪的变化而忽然出现的灵光,轻轻地映照在他的心头。

  范闲闭着双眼,双掌很自然地伸在雨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的手掌之上。

  很久之后,范闲的一双手掌上依旧干燥如常,光滑如常,似乎这些雨水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地落在他的手掌上,打湿他的任意一寸肌肤。

  范闲的手掌上覆盖着淡淡一层真气,这些真气自每个毛孔中释出,又自每个毛孔中流回,形成一道极薄却又极有趣的回路。正是他自幼所修行的,那个古怪到完全没有用处的法门……

  当然,这个法门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攀爬高手,曾经爬过皇宫,爬过西山,爬过很多很多人类意想不到的险绝之地。然而相较于他少年时,曾经为此付出的整整六年时间与精力,这种成果实在是显得非常的不合算。

  五竹当年也没有纠正过他——大家都知道,五竹不会内功。

  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

  与以往似乎有了一种很细微且隐晦的差别。范闲缓缓睁开双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怔怔地看着自己手掌,兀自出神无语良久。

  能够使真气脱离身体的范围,成为一种可以伤人的利器,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强悍的境界,但是并不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境界,只要修行到某种程度,再加上足够高明的运气法门,强者们都可以勉强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范闲曾经亲眼见过叶流云的散手,大宗师手指如枯梅绽开,指尖真气喷薄而出,瞬息间刺破空气,在澹州悬崖下的沙滩上,点出万点梅花坑来。这种指气纵横,已经是人类突破肉身限制,释能于体外的最高境界。

  然而范闲今天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他在风雨中陷入了沉思,雨水顺着他的顺发滴落脸颊,又被海畔的劲风吹走少许。

  当真气熟练地离体片刻又循体而回时,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凭借范闲的心神境界,却竟是根本无法察觉到多了些什么,但他感应到了这一点。

  惊异之余,顿生疑惑,世间万物,总量等齐,体内释出多少真气,便将收回多少真气,能收回,已经是范闲的独门绝技,可是……怎么还能多?那岂不是不需要冥想,只需要不断地进行这种循环的真气环流,便可以让自己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多?

  多出来的真气是从哪里来的?

  范闲的眼瞳微微缩了起来,甚至手指尖也抖了起来,隐约知道,自己也许碰触到了一个以往没有人曾经去思考过,去想过,达到过的门,而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

  为什么会忽然间出现这种变化?范闲在心念感应到机缘时,便随此机缘静坐于海畔风雨中,这机缘是什么?是自海上来的叶流云?是望海的四顾剑的死亡?是与亲人分别时的惘然?

  范闲惘然,然后开始冷静地梳理这一日一夜间的过往,他必须找出此番机缘为何,才能知道那扇门究竟是什么颜色,又是谁开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个工作进行得并不困难,因为他从十家村赶来东夷城,在剑庐里呆了一夜,最有可能引起变化的,只可能是那两本小册子,尤其是后一本用古怪音译词语写就的册子。

  这本册子,范闲已经交给了费介老师,让他带回那片神秘的西洋大陆,但是册子的内容,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记在了脑海里。虽然对上面很多词语依然不知晓意思,可是总还是了解了其中几句话的意思。

  那几句话不像是咒语,更像是一种前世时曾经见过的诗,像但丁神曲那种体裁的东西。

  意大利语脱胎于拉丁语?范闲皱着眉头,苦恼地坐在风雨中,却有些想不起来那些早已淡忘的知识,只记得意大利语有很多方言,而真正立文,与但丁的神曲脱不开关系。

  难道就是那几个句子印在自己的心中,让自己在运行真气的过程里下意识调动了心意,从而造就了眼下如此古怪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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