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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87节

  眼前这些雨中的苦修士却极为认真,极为坚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由不得范闲不暗自冷笑。

  “为何必须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闲缓缓敛了脸上的笑容,看着身周的苦修士平静问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众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为何你们却要针对我?莫非侍奉神庙的苦修士们……也只不过是欺软怕硬的鼠辈?”

  这些讥讽的话语很明显对于那些苦修士们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依然平静地跪在范闲的身周,看着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体的精纯气息,已经将范闲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场间。

  “让我入宫请罪并不难,只是我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罪人是我?”范闲缓缓扯落连着衣领的雨帽,任由微弱的雨滴缓缓地在他平滑的黑发上流下,认真说道:“我原先并不知道默默无闻的你们,竟是这种狂热者,我也能明白你们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为了一统天下,消弭连绵数十年的不安与战火,让黎民百姓能够谋一安乐日子……但我不理解,你们凭什么判定那个男人,就一定能够完美地实践你们的盼望,执行神庙的意旨?”

  范闲微微转了转身子,然后感觉到四周的凝重气息就像活物一般,随之偏转,十分顺滑流畅,没有一丝凝滞,也没有露出一丝可以利用的漏洞。他的眉头微微一挑,着实没有想到,这些苦修士们联起手来,竟真的可以将个体的实势之境融合起来,形成这样强大的力量。

  或许这便是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将这些外表木然,内心狂热的苦修士召回京都的原因吧。

  自入庆庙第一步起,范闲若想摆脱这些苦修士的围困,应该是在第一时间内就做出反应,然而他却已经错过了那个机会,陷入了重围之中。这也许是他低估了苦修士们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想和这些苦修士们谈一谈,从而凭藉这些谈话,了解一些他极想了解的事情。比如庆庙的苦修士们为什么一力辅佐庆帝,全然不顾这些年朝廷皇宫对庆庙的压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虚无飘渺的神庙,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雨中十几名苦修士改跪姿为盘坐,依然将站立的范闲围在正中。他们的面色木然,似乎早已不为外物所萦怀。许久的沉默,或许这些苦修士们依然希望这位范公子能够被自己说服,而不至于让眼看着便要一统江山的庆国就此陷入动荡之中。所以一个声音就在范闲的正前方响了起来。

  一名苦修士双手合什,雨珠挂在他无力的睫毛上,悠悠说道:“陛下是得了天启之人,我等行走者当助陛下一统天下,造福万民。”

  “天启?什么时候?”范闲负手于背后,面色不变,盯着那名苦修士苍老的面容问道,他很轻易便看出场间这些苦修士们的年纪都已经不小了。

  “数十年前。”一个声音从范闲的侧后方响了起来,回答得极为模糊。然而范闲双眼微眯,却开始快速地思考起来。

  “有使者向你们传达了神庙的意旨?”范闲问道。

  “是。”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然而这个回答却让范闲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神庙偶有使者巡示人间,这本身便是这片大陆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边长大,又从肖恩陈萍萍的身上知晓了那么多的秘密,断然问不出这些话,然而……这些苦修士们从范闲嘴里听到了使者这个词,却并不如何诧异,似乎他们早就料到范闲知道神庙的一些秘密,这件事情却令范闲诧异起来。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东山上你们的同伴也……都死了。”范闲很平静地继续开口,但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语调里的那抹恶毒和嘲讽。

  “有谁会不死呢?”

  “那为什么你们不死?”

  “因为陛下还需要我们。”

  “听上去,你们很像我家楼子里的姑娘。”

  雨中庆庙里的气氛很奇妙,范闲一直平静而连续地问着问题,而这些坐于四周围住他的苦修士们却是分别回答着问题,回答得木然沉稳,秩序井然,依次开口,场间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闲的心渐渐沉了下来,看来这些古怪的苦修士们长年苦修,心意相通之术已经到了某种强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关于神庙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庙使者最近一次来到人间,自然是庆历五年的那一次,这位使者从南方登岸,一路如野兽一般漠然习得人类社会的风俗习惯,在这种习惯的过程里,庆国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这位使者的手上,或许只是习惯性地淡漠生命,或许是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存在的消息,总而言之,当时的刑部十三衙门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没有能够摸到这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庆国朝廷当时只将此人看做一名武艺绝顶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刑部向监察院求援,言冰云慎重其事,向范闲借虎卫之事。

  然而监察院还没有来得及出手,这名神庙使者便已经来到了京都,来到了范府旁边的巷子里,被五竹拦截在了一家面摊旁。

  一场布衣宗师战后,神庙使者身死,五竹重伤,自此失踪,于大东山上养伤数载,而这名神庙使者的遗骸,被焚烧于……庆庙。

  范闲的目光透过雨帘,向着庆庙后方的那块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着那日陛下与大祭祀看着火堆里神庙使者的场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庆庙大祭祀往年一直在庆国南方沼泽蛮荒之地传道,却恰巧于神庙使者入京前不久归京,然后便在这名使者融于大火之后不久,便因为重病缠身而亡。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至少范闲不信。五竹叔受伤的事情,神庙使者降世,都是他后来才知道的,用了许久的时间,也只隐约查到了这里,但至少证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过庆庙的大祭祀,与那位来自神庙的使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庆历五年时,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为饵,引诱这名神庙使者和五竹同归于尽,只是他并没有达成目标。为了掩埋此事,为了不让范闲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须死了。

  范闲收回了目光,看着面前的苦修士们,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谓天启,所谓神庙使者所传达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来到庆国的那一位。

  如今看来,那位使者不仅仅是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且还代表那个虚无飘渺的神庙,与皇帝达成了某种合作。

  皇帝与神庙的合作?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第一次的合作杀死了叶轻眉,第二次的合作险些杀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的,只是那个名义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庙,为什么会在人间做出这样的选择。

  此时在庆庙里围困范闲的苦修士年纪都已经有些苍老了,二十几年前,他们便已经获知了神庙的意志,在狂喜之余,极为忠诚地投入了为庆帝功业服务的队伍之中,这二十几年里,他们行走于民间,传播着……应该是向善……的教化,一箪食,一瓢饮,过着辛苦却又安乐的日子,同时……想必也在替皇帝当密探。

  如今东夷城已服,内乱已平,陈萍萍已死,风调雨顺,民心平顺,国富兵强,庆国实力已致巅峰,除了范闲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止庆帝一统天下的步伐,所以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准备迎接那光彩夺目的一刻。

  所以苦修士们想劝服范闲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忘却自己的私仇,为了天下的公义,忘却一个人的悲伤。

  范闲孤独地站在雨里,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的衣裳。这些苦修士们很坦率地向他讲述了这二十年里他们的所行所为,解释了隐在庆国历史背后的那些秘辛,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想劝服他,想用神庙的意志,民心的归顺,大势的趋向,来说服范闲不要与皇帝陛下为敌。

  因为陛下是天择的明君,世间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闲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身周对自己苦苦恳求的苦修士们,说道:“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对,我现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谁来看,都不会认为我会影响到天下的大势,诸位非要逼我入宫,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苦修士们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决心,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范闲说的这句话。其中一人望着范闲诚恳说道:“因为您……是她的儿子。”

  范闲默然,终于知道今天庆庙里的大阵仗究竟是怎样而来了。如果是庆庙里的这些苦修士们忠心侍奉神庙,将皇帝陛下当成天择的领袖,那毫无疑问,叶轻眉,这位逃离神庙,曾经偷了神庙里很多东西的小姑娘,当然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或许这些苦修士并不了解内情,也不需要了解内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几年前的神庙使者给叶轻眉的行为定下性质,他们便会深深忌惮于那位敢于蔑视神庙的女子。

  这种忌惮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后,延续到了范闲的身上。

  “如果你们杀了我,陛下会怎么想?”范闲微笑问道:“我想他一定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死在你们这些神棍的手里,我很替你们担心。”

  所有的苦修士齐声颂礼,面露坚毅之色。没有人应话,但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为了他们所追寻的目标,就算事后皇帝陛下将他们全部杀了,他们也要把范闲留在这里,永远地留在这里。

  “我想听的话都已经听完了。”范闲唇角一翘,微讽说道:“我想如果我答应你们入宫,想必你们也不会放心,会在我身上下什么禁制。当然,我也可以虚与委蛇,先答应一下也无妨,至少似乎可以保个小命。”

  “只是你们错估了一件事情。”范闲望着他们冷漠说道:“我比你们更相信神庙的存在,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一听到神庙的名字,便吓得双腿发软,就像你们一样跪在这雨里。”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说道:“人生于天地间,总须有所敬畏。”

  “这句话,陛下曾经对我说过。”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显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敬畏之心。神庙?使者?只怕这些在凡人看来虚无飘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的眼里,也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罢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范闲说道:“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向苦荷大师学习一下。”

  苦修士们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后他们便看见了被围在正中的范闲飘了起来!

  范闲在微细的秋雨里飘了起来,身上的布衫被真气缓缓撑起,就像一只无情无绪的大鸟一样,倏的一声,向着庆庙的外围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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