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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991节

  一切只是因为启年小组的人刚刚出京,所以范闲没有准备好,他必须将这场君臣间的冷战控制在弹簧失效的范围之内,他在准备着,时刻准备着。

  当天夜里,胡大学士便入了宫,不知道他向皇帝陛下涕泪交加地说了些什么,但是侍奉在御书房的太监们都知道,陛下的情绪应该是好了许多,因为当场便有一道旨意出宫,范府外已经折腾了七日的黑夜杀场,就此告终。

  直到胡大学士面带安乐面容退出皇宫,他也没有把范闲告诉他的那个惊天消息告诉陛下,一来是他不了解范闲为什么要把这件要紧事告诉自己,背后究竟有没有隐藏着什么阴谋,二来是如今的庆国正如胡大学士所执信念一般,需要的是团结。

  在太学里,他只是觉得范无救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没有想起来是谁,但毕竟是门下中书的首领大学士,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下属的官员们便查清楚了,这个叫范无救的人,是当年二皇子府中八家将之一。

  走出宫门,坐上马车的胡大学士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捋胡须笑了起来,心想小范大人果然是个记仇的可爱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宫中的范家小姐

  皇帝陛下挥挥手,范府外面的人全部被撤走,这便是一位封建君王所拥有的权力,他可以尽由着他的性子来做事。而至于那些因为他们父子间的战争而糊涂死在范府外的下属和臣子们,谁会在乎?

  御书房内并不安静,胡大学士走了之后,皇帝陛下便开始与范若若下棋,这是最近几日他养成的生活习惯。庆帝的中食二指轻轻地拈着一枚黑子,放在了微微反光的棋盘上,和声说道:“看模样,范建在府里并没有教你这些。”

  范若若入宫已有整整八日,身上穿着的是范府千辛万苦,通过宫里几位娘娘送来的家常衣衫,一应以素色为主,与这煌煌皇宫看上去,有些不协调的清淡。虽说众人皆知范家小姐是押在宫里的人质,可是这人质的身份不差,陛下待她更是不差,晨郡主在宫外打点着,宫里也自有贵人照拂,一应饮食起居穿着倒没有太大的问题。

  她恭谨地坐在庆帝的对面,双手轻轻放在膝上,应道:“棋路太复杂……”

  皇帝陛下微抬眼帘,有趣地问道:“记得安之入京之前,你就已经是京都有名的才女了。”

  “只不过是那些无事生非的鲁男子们喜欢说三道四,我做不得诗,也画不得画,还真不知道这才女的名声是从何处来的。”

  入宫八日,从最开始的紧张惶恐无助,到如今的安静平静以待,范若若充分地释发了冰山的冷静,一方面是自幼的性情使然,更重要却是范闲这十几年来的潜移默化,对面这位男子虽然是庆国的皇帝,但终究对方还是一个人而已,并不是什么怪物。

  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在范若若的面前表现得格外像一个常人。

  “你的诗我看过,在闺阁之中算是不差,只不过和安之相较,自然不好去比,也难怪你会如此说法。”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才气不在外露诸般本领,而在于本心之坚定,你能救朕一命,算得上是妙手回春,才女之称,也算得宜。”

  “陛下洪福齐天,臣女只是……”范若若很自然地按着君前对话的味道应话,却不料皇帝陛下却是笑了起来,说道:“死自然是死不了的,但身体里多些钢珠,想必也不会太舒服。”

  便在此时,姚太监轻轻地闪入了御书房,站到了皇帝陛下的身前,轻声说道:“在庆庙死了一人,他们此时在前殿候着。”

  “候着?是候罪吗?”皇帝陛下轻轻把玩着黑色哑光的棋子,声音冷了下来,说道:“朕饶他们这次,若再有任何妄动,让他们自行去大东山跳崖去。”

  姚太监低声应是,又道:“小范大人从庆庙离开后,就去了太学,见了胡大学士。”

  皇帝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先前已经知晓了,庆庙处……影子已经回来了。”

  姚太监沉默不语。关于这些事情,他没有任何建议的权力,他很明白陛下的心意,绝对不会像那些戴着笠帽一样的苦修士般糊涂,范闲是何人?他是陛下最宠爱的臣子,私生子,就算陛下要让范闲死,也不可能让下面这些人自行其是。

  “问题是现如今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离开的范府,又是怎样进了庆庙,而且在这中间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姚太监微佝着身子说道。

  庆帝眉头微微地皱着,没有说什么,挥挥手让姚太监离开了御书房。在这一番对话的过程中,范若若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姚太监没有避着她,因为这些天来宫里的奴才们早已经习惯了,皇帝陛下的身边,总有这样一个眉目清秀,浑身透着股静寒之意的女子旁听,不论是御书房会议,还是更紧要的政事,陛下都不避她。

  只是今天谈论的毕竟是范闲,是她最亲的兄长,所以范若若依然微微低下了头,似乎不想听见这些,更不想让皇帝陛下发现任何异样。

  皇帝陛下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只是沉默着。片刻之后,皇帝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今天范闲拼死出府做了些什么,内廷方面没有查到任何迹象,但至少知道监察院六处那个影子回来了,而且在庆庙里,十几名苦修士曾经与这二人大战一场。

  想到那些光头的苦修士,皇帝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下来,眸里泛起一丝厌恶之意,他没有想到,这些狂热的庆庙修士,居然敢不请圣命,便对范闲动手,这让庆帝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喜。

  而想到监察院六处的真正主办影子,皇帝的眼睛微眯,却是流出了一丝极感兴趣的神情。陈萍萍侍奉了他数十年,却一直保留着自己很多的秘密,在以往皇帝因为深信其忠诚,也并不在意什么,所以虽然知道那辆黑色轮椅的身边一直有个影子在飘浮,可是并没有去深究那个影子的真正来路。

  如今自然知道了,皇帝的眼前泛过一道光,就是几年前悬空庙上那位白衣剑客刺出的那一道剑光,这道光有些刺眼,让他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心里竟是有些隐隐企盼,这个四顾剑的幼弟会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

  不需要考虑范闲今天出府做了些什么,皇帝心知肚明,范闲今日一定是去联系了他在京都里最亲信的那些属下,同时向着西凉东夷江南这几个方向发去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大势如此,范闲若想在龙椅的威压面前,继续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就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力量。然而皇帝陛下根本懒得去理会那些信息的具体内容,因为在他看来,范闲再如何跳,终究还是在这片江山之上。

  这片江山,本来就是在庆帝的手掌之中。

  而且皇帝很好奇,自己最宠爱最欣赏的这个儿子,被软禁在京都之中,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如果他面对的是当年的叶轻眉,为了这片江山上的黎民百姓,为了整个庆国的存续,为了太多太多人的意愿,或许根本用不着说什么,叶轻眉便只有默然远去,不复存在于庆国的土地上。而他与叶轻眉的儿子,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是皇帝陛下很感兴趣的一点。

  这是在一种绝对的自信下,平静旁观下一代挣扎的恶趣味?其实这不过是皇帝陛下直到如今,都还没有想过要将范闲打下深渊,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儿子只不过是误会了自己。

  皇帝陛下只不过是不想解释,不屑解释。这是一个问心的过程,他强横地坐在宫里,等着范闲入宫来解释,来请罪,然后到那时,陛下才会和声告诉范闲,死了的那条老黑狗,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慈爱,那条老黑狗只是想把李氏皇族全部杀死,也曾经杀过你,你虽然姓范,但实际上是姓李的。

  诸如此类?可是怎么解释叶轻眉的事情?或许皇帝陛下根本不想去触及那方面。

  “朕要出去走走。”皇帝陛下开口说道,虽然声音很平静,但很显然,因为胡大学士先前入宫时说的那些话,陛下对于处理范闲的事情,有了一些把握,所以他的心情比较轻松,才会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出去。

  御书房里只有两个人,皇帝陛下的这句话,自然是说给范若若听的。范若若微微一怔,站起身来,取了一件黑裘金绸里的薄氅,小心地替皇帝陛下披上,然后搀扶着他的右臂,缓缓地走到了御书房的木门之旁。

  木门一开,已经有十几名太监宫女候在外面了,姚太监谦卑地低着身子,推着一辆轮椅等候着。从皇帝陛下开口出声,到外面的太监们准备好这一切,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反应极快。

  然而皇帝看着门槛外的那辆轮椅,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赞赏的神情,只是冷冷地看了姚太监一眼,理也不理门外的那些奴才,便在范若若的搀扶下,向着夜里的皇宫行去。

  被陛下冷冷地看了一眼,姚太监身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已经过去八天了,其实没有多少人知道,当日御书房里那场君臣之间的战争,让皇帝陛下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不至于威胁到生命安全,可是皇帝的身体依然受到了短时间内难以回复的损伤,再加上陈萍萍当日句句割心的话语,陛下的精神状况似乎也不是特别的好。

  所以姚太监才准备了这辆轮椅,却没有料到皇帝陛下极为不喜。他马上反应了过来,不论是不想让臣子们知晓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还是因为这辆轮椅让陛下想到了令他愤怒痛苦的那位老院长,自己今天都做了一件大错事。

  这种错误不能犯,也幸亏皇帝陛下是一个对奴才们比亲眷更为宽宏的主子,不会轻易移怒,姚太监才不用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带着一群太监宫女,静声敛气地跟着了后面,看着前方范家小姐轻轻地扶着陛下前行,众人不敢跟得太近。

  皇宫行廊里挂着的灯火并不明亮,只是聊以用来照亮脚下青石路而已。往日一旦入夜,贵人们便会闭于宫中不出,只有那些要做事的太监宫女们,会在这些安静的长廊上行走。今日微暗的灯光,照耀在皇帝陛下和范若若的身上,拖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让路上遇到的那些太监宫女各感栗然,连忙跪倒于道旁。

  正如姚太监所猜测的那样,皇帝先前的不悦,正是因为御书房门口的那辆轮椅。一旦看见这辆轮椅,陛下很自然地想到,在过往的数十年里,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黑狗,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与他在皇宫里并排而行,像谈论家常一样地谈论着天下的大势,皇家的倾轧,拟定着计划,估算着死人的数量。

  庆帝是人,他很怀念当年的那些场景,也正因为如此,因为陈萍萍的背叛,让这些值得回忆的美好场景,却突然多了许多诡异与不敢相信,所以他感到了愤怒。

  除了愤怒,他的心中还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数年前,因悬空庙一事,范闲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待伤好后冬雪日,那位年轻人也是坐着一辆轮椅入宫,并且陪皇帝陛下谈论了很久很久。

  那是皇帝陛下第一次与范闲谈话。虽然依旧没有点明彼此之间的关系,没有像小楼里那次一样,可是对于庆帝来说,那也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面。

  今夜看到轮椅,他便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伤后的范闲,情绪复杂起来,缓缓说道:“朕之所以要将那条老狗千刀万剐而死,是因为此人阴狠到了极点,伪诈到了极点。”

  范若若扶着他的胳膊,保持着距离,没有觉得太过辛苦,但听到这句话,却觉得陛下的身躯像是泰山一般地重了起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尤其是陈老院长谋逆之行,天昭地明,谁也不可能拿这件事情来质问陛下,除了范闲……更关键的是,陛下根本不用解释什么,就像这几天内一样,他从来不会想着主动去向范闲解释什么,然而在这样一个初秋的夜里,就自己与陛下二人时,陛下却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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