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臣风流 第31节
他心中也是晦气,这皇粮过税年年都需要解送京城,路上必然有不小的消耗。加上民工的承运成本,这些都要打到当地衙门的头上开支。所以,每年都有不小的缺口,如此半年年积欠下来,就是一大笔天文数字。偏偏这些问题还是他的前几任留下来的,人家任期一满甩袖子走人了,结果却让他来掏这个烂摊子,当这个替罪羊。
听他这么说,三个师爷也是没有辙。岁考外察,如文教、治安这种事情还能有办法应付了,必须都是虚务,只要人情走到了,上面说你行你就行。可赋税却是一个个没有转圜余地的数字,你交不够钱粮就要拿话出来说。
良久,王师爷叹息一声:“县尊的运势也是太差,不如上一任知县啊!”
史知县奇问:“上一任知县怎么了,我看上一任的积欠也不少,他又是怎么过岁考这一关的?”
王师爷回答说:“县尊,在下翻看过往年的卷宗,在嘉靖三十年的时候,淮河发大水,冲了我县上万亩良田。恰好逢到岁考,上任知县就上了奏折,请朝廷减免了本县赋税。于是,那位大人就顺利地避开了当年的岁考,后又因为赈济灾民有功调去陕西做了一府的通判。”说完他继续叹息:“这样的好事怎么没轮到县尊?如果咱们县再来这么一场大水,县尊何用如此烦恼?”
这人的运气也太好了,史杰人心中大感羡慕。可你王师爷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就为气一气本官?
难不成叫人挖开淮河,放水冲地?
这……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逝,史知县怒喝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身为一方掌印官,怎么能够盼望辖地百姓受灾?”
正要发作时,门口就传来周楠的声音:“大老爷,虽然咱们不能盼望县里遭灾,但还是可以搞点事情的。天灾大老爷等不到,不妨尽尽人事。”
“什么人,是你,你这混蛋东西,本官正在议事,你偷听什么?”
周楠苦着脸:“县尊罚我站一个时辰,大老爷刚才一番话高屋建瓴振聋发聩,在下想不听到也难。”
史知县一阵语塞,又继续骂道:“什么人事,你这个卑贱的胥吏又有什么高论?”
他骂周楠是胥吏,屋中的三个师爷大觉尴尬。他们都是本地人,虽然现在已经混成了典吏,成为大明朝体制能的吏员,可当年谁不是从身份低微的衙役混出头来的?
周楠:“小的虽然读过几年书,也行过万里路,不敢说有什么高论,可有的事情还是明白些。是的,就现在看来,县里的亏空一时也填不了。再说,大老爷为官清廉自然不肯横征暴敛加政。依小的看来,现在咱们无论怎么做都毫无用处,索性别管。干脆想一想,如何一劳永逸地将往年的积欠一笔给抹杀了永除后患。”
“你这厮又懂得什么?”史知县正要继续呵斥,心中突然一动,这周楠以前也是个读书人,还入了县学,也是个聪慧之人。他做了十年囚徒,在底层厮混,没准还有什么鬼名堂,他伙同岳丈搞掉展中成那手就玩得很漂亮:“有话快说,本官今日且听听你胡言乱语。”
“大老爷,小的以前也没在衙门里做过事,这其中的关节未必就明了。不过,当年读书的时候也上过几次考场,遇到过有考官专门出生僻的题目来刁难考生。碰到这样的题目,你就算怎么做也讨不了好,索性将卷子给撕了倒也清爽。嘉靖三十年那场大水,就好象是直接撕卷子。咱们只要做出些事来,让上司无法也无暇考核就成。”
史知县:“怎么说?”
周楠一吸气,运动穿越者先知大法,回答说:“小的这几日入衙当差,闲着无事就将往年的邸报翻出来通读了一遍,恰好看到朝廷上个月刚颁布了一个奖励农桑的旨意,上面说是地方官要鼓励百姓多种桑树多养蚕。”
史知县:“弄桑乃是国本,朝廷又有拿半年不颁布政令督促地方官勤于政务,与民休息,你这厮说的都是废话。”
“大老爷说的是,每年朝廷都会鼓励农桑,可这道政令据小的看来却不寻常。”周楠继续说道:“江浙本是赋税重地,天下财富尽出东南。江苏、浙江两地本就是粮食和蚕丝的主产地,根本就不需要特意颁布一道政令议论此事,难道县尊就不觉得奇怪吗?还有,也是在上个月,今上下了一道诏书,更改了今年六部的拨款,所拨的款项只有往年的五成,这其中就值得人玩味了。”
史知县虽然懒政,可这年头能个科举做官的人都没有笨蛋,基本的政治嗅觉还是有的,顿一楞:“这一道政令和陛下的圣旨又有什么关联?”
“先说今上的那道圣旨,六部的财政拨款比起往年少了五成,这说明什么,说明国库已经空虚了。不然,国家每年的财政计划都会在春节会内阁阁员计划好了,怎么能够轻易更改。国家没钱了怎么办,怎么从别的地方想辙。”周楠运用穿越者对历史的的预知跟周知县分析道:“这个辙怎么想,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天下财富自有定数,地里每年能打多少粮基本都差不了多少。节流之后自然要开源,去年我朝不是开海禁吗?天子这是想效法永乐先帝的办法,以生丝和红毛互市充实国库。这海禁一开,就需要大量的生丝出口。江浙靠海,这才有朝廷下旨鼓励农桑,让百姓多种桑树。”
他这么一说,史知县恍然大悟。开海禁也就罢了,反正这海开不开和大家关系不大。至于削减国家财政预算和鼓励江浙两省农桑,他当初也就看看作罢,没让在心里去。如今听周楠这一分析,这三道看似不相干的政令竟然互有联系护为因果。
这个周楠倒有几分才干,倒不是只懂得赋诗做词的落魄书生。
“你说这事和本官今次岁考又有什么关系……滚进来说话。”
“是,大老爷。”周楠走进屋去,低声道:“朝廷所下的那道鼓励农桑的事情其中的深意是让百姓改农为桑,县尊你想啊,上好水田半年下来也就四五石粮食,朝廷所收赋税也不过五六斗,根本就值不了几个钱。若是改农为桑,光蚕丝产出却是种粮的十倍以上。只顾虑的是,百姓不种粮食了,一旦粮价飞涨,却要伤民。所以,这才颁布了一道政令看看各方的反应。”
他不待史知县说话,用飞快的语速道:“改农为桑一事的成败得失姑且不论,大老爷正好借这个东风敢为天下先,就上一道奏折,说我县今年已经初步完成了桑田改造。因为桑树刚下苗,一时未有产出,求免去进明两年的赋税。如此,大老爷这个积欠的窟窿不就按下不表了。只要过了此关,回到安东之后,大老爷可火速派人去江宁府、苏州府一带购买桑苗补种,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妙啊,此事大妙,县尊,不妨试上一试。”王师爷击节叫好:“周代班头此议甚好,倒是个好对策。”
史知县也是眼睛一亮,觉得这法子倒是可行。不过,他还是有顾虑:“这一关倒是过去了,可一但桑树成活,朝廷的赋税也逃不掉。在夏秋两税的基础上,又加一道桑丝,百姓的负担岂不更重,到时候本官又从什么地方变出生丝来完税?”
周楠禁不住想翻白眼:“桑苗从下种到成树,到喂蚕吐丝怎么也得三五年,到时候大老爷说不好已经高升了。”是的,这问题大可留给下一任知县。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史知县想了想:“你先下去,此事我再和几位典吏商议。”说罢,他厉声喝道:“这几日你且住在驿馆,梅家媳妇失踪一案继续查。依本官看来,她无论是被人拐带还是离家出走,估计都会藏在淮安城中。你要实心用事,本官估计还会在府城三五日。到时候你若破不了案,本官绝不容情。”
“是是是,大老爷,在下一定勇于任事争取早日破案。”周楠擦了擦汗,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第二十九章 风流衙役浪一波(求推荐票)
破不破梅家这个案子,其实对于现在的周楠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是大明朝嘉靖三十八年春末夏初,明世宗朱厚璁老先生在位四十六年,也就是说他还有七年就要驾崩。这个大明朝的董事长在位四十六年,有功有过。就周楠看来,此人的功还是大于过的,比如抗击倭寇的侵略,树立了中央权威。
但这人喜欢打汞炼气,大修宫观修长生法门,糜费巨大,再加上对东南年年用兵,使得国家财政处于崩溃的边沿。据史料记载,在嘉靖皇帝末年,国库存银只余十余万两。
十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以大米为本位换算成后世的人民币也就一亿多块,还比不上一个扬州盐商的身家,更别说维持这么大一台国家机器的运转了。
他在位这四十多年间,活生生将仁宗、宣宗、正德等历代帝王积攒下的那点家业败了个干净。如果不是后来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的隆万大改革,明朝早就亡了。
是人对于自己的钱袋子都会异常敏感,哪怕你是一个富有天下的皇帝。大约是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妙,又不肯削减自己的日常开支,嘉靖皇帝就开了海禁打起了外贸的主意,这才有后来江浙两省的改农为桑。
也因为开了海禁,随着葡萄牙美洲殖民地的白银的大量输入,有了充足的货币供应,到张居正主政期间,才有以一切赋税都以白银计算的一条鞭法,才有后世的国库充盈,活生生为大明朝续命百年。
这一事件在历史上并不出名,也常常为史家所忽略。不过,后来有人以嘉靖末年这一历史事件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恰好周楠看过。当然,在真实历史上,这一条政令的影响并不算大,也没有电视连续剧中那么夸张。
刚才听到史知县和师爷们议论今次外察,这才忍不住提了这个建议。
改农为桑毕竟关系到百姓吃饭问题,不能不慎,肯定会遇到不小的助理。因此朝廷才颁布了一条奖励江浙两省农桑的政令,试试水看看下面的反应。
因为有着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周楠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中国人做事一向求稳,在一个政治铺开之前,通常会选一两个地方试点。如果史知县能够紧跟中央步伐,掐住了上层思路的脉门。别说免去这几年的赋税,就算他犯了最大的错,朝廷衮衮诸公估计也会睁一眼闭一眼打个马虎眼。
如果这样,史杰人这才年考应该能够顺利过关,头上的乌纱帽也保住了。
给县尊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有他保着,归县丞拿我也没有办法,周楠这么想。
实际上,下来之后周楠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是史杰人一手提拔的人,若真有事情县尊也没有脸面,自然是要保的。自己还真是莽撞了些,直接从县衙里杀出一条血路夺路而逃,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可是不逃,难道真被那姓归的打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大丈夫岂能任人宰割?
史知县外察的事情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有结果,他过得几日才能办完这事回安东。周楠接下来也没有什么事,就整日和师爷、衙役们在街上吃酒游玩,将古代的淮安城里里外外游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