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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臣风流 第559节

然后轻手轻脚走进房里。

嘉靖一是年纪大了,二是长期服用所谓的仙丹,血脉不通,尤其是远离心脏的手脚,已经积起了预斑。因此,每日午后阳气最正之时都会叫人烧了热水给他洗脚。

铜盆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这口松木盆有许多讲究。要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制成,且不能上漆。用的就是新木遇热水时散发出的那种香气。

用过一次之后,松木的香味变淡,嘉靖就会弃之不用,赏给太监们,或者直接送去御膳房当劈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

天子富有四海,每天用一口木盆原本也不算什么。但是,问题就出在天子所用的器物需要经过许多道手,层层盘剥,价值一钱银子的木盆送到皇帝手中,已道二百两的天价。

木盆如此,其他东西也是如同。别看嘉靖屋的东西都是寻常物件,但若你敢碰坏一样,照价赔偿下来,立即就能让你破产。

明朝还好一些,我大清就更离谱了。据宣统皇帝,忠诚的社会主义公民爱新觉罗?溥仪同志的回忆录记载,光绪皇帝有一天想吃片儿汤,谗得不行,就叫御膳房做。太监们回答说,这东西太贵,万岁爷内帑已经没钱了,你就忍忍吧!

光绪皇帝大奇,问,这片儿汤多少钱一碗。回答说,一千两。

皇帝吓了一大跳,不应该啊,我听人说,京城最出名的饭馆的片儿汤才五文钱,你们去买呀!

太监回答说,那家生意不好,已经关门了。

开玩笑,出宫去买,那咱们还赚什么钱,就靠万岁爷你每月给的几两银子俸禄?咱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美娇娘,非饿死不可。

说到明朝,史料上记载,好几个皇帝都爱钱,都叫穷,其实那些很大一部作为皇帝私人花消的运营费被下面的人支出去了,他自己所享受的也不过是浩瀚开支中的冰山一角。

嘉靖闭目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宽大的道袍,松江棉下摆罩住双腿。

黄锦见周楠进来,示意他不要说话,接过木盆和铜壶放在天子脚边,然后将壶一倾。

一线热水落到盆中,新鲜的松香味随着白气氤氲开来。

倒完水,黄锦将嘉靖的脚拉直,拖掉鞋袜,没入热水中。低声道:“老爷,这是林县那边贡的不老松,祝老爷你万年长青。”

周楠定睛看过去,心中打了一个突。却见嘉靖的两条腿瘦骨嶙峋,上面已经布满了红色青色的斑点,黄锦的手指按下去就是一个小坑,半天也恢复不过来。

嘉靖长长呼吸,正在收功。

须臾,他睁开双眸,里面竟有些发红:“万年长青,谈何容易。俗话说得好,松柏不进门,黄锦。”

“奴婢在。”

嘉靖:“朕近日也有些耳背,记性也不太好了,方才行功的时候有心魔来袭,突然坠入二十多年前的一天。那时候,朕和你还年轻着呢!可一睁开眼,却看到你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黄锦:“天子和奴婢都老了,奴婢估计也没几年好活,倒是主子若是羽化飞升,奴婢也可以沾点光。”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之事,老天爷断不肯让你平白得了大道。朕一心抛下俗务勇猛精进,可挂碍之事何其之多,又如何丢得下。”

黄锦:“国不可一日无陛下,朝廷不可一日无天子。”

“你这话就违心了,离了谁,这天下依旧是那个天下,照样日升日落。或许,在有的人看来,还会爽利些。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挡了后来人上进的路,那就是不美了。”

这话一说出来,不但黄锦,就连周楠也是心惊肉跳。

说完话,嘉靖雪亮的眼睛盯着周楠,指了指木盆。

周楠知道皇帝这是在给自己打哑谜,他显然已经责怪自己先前的话将裕王扯了进去,未免有挑拨他们父子感情的嫌疑。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保徐阶就是保自己,不得以而为之。至于得罪裕王,甚至触怒皇帝也顾不得了。

周楠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一般人家确实有松柏不进门的说法。可不也有松柏常青一说吗?吉祥话儿人人都会讲,可这对修行人却没有任何用处。若心中先存了许多顾及,却是种下心魔了。长春真人说过: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看破、放下,才能自在。”

“纵横自在无拘束,放下,也对,是该放下了。”嘉靖突然喝道:“周楠,朕问你,朕如何能够放下?一件空明案,牵涉进两位亲王,一个内阁次辅,一个东厂提督,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对了,还有袁炜。当真是好大动静,你说说,你们想要干什么?”

周楠知道关键时刻道了:“圣明天子自然有钦断?”

“如何断?朕想不明白,想听你说说。”

周楠:“天子圣明,此事若要妥善解决,只需在内阁设个首辅就好。”

嘉靖:“怎么说?”

周楠:“空明案说起来不大,审出真凶法办就好。可有人偏偏要将祸水引到徐阁老身上去,究竟是为什么,只怕天底下所有人的都知。内阁不设首辅,徐阁老做为次辅,自然要顺序进位。正如陛下刚才所言,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徐阁老挡住别人的路了。这是动机,陛下只需尽快任命首辅,别人没有了机会,自然就偃旗息鼓。”

这话已经是彻底将陈洪为了讨好裕王,要替王爷的老师高拱夺首辅之位的事情挑明了。

黄锦闻言大惊,呵斥道:“周楠,朝廷大事何等要紧,老爷自有圣断,你什么身份,这事也是你能置喙的吗?”

嘉靖朝黄锦摆摆手,目光犀利地盯着周楠:“周楠,当初提议不设首辅的是你,现在说要设首辅的又是你,这不是出尔反尔,欺君惘上吗,你又该当何罪?”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还请问万岁,袁阁老一向与徐阁老不睦,今日为什么又替他说话?”周楠说:“臣听说,徐阁老有意让内阁所有阁臣共同为天子票拟谕旨。”

嘉靖神色一动:“可真?”

周楠:“臣不敢欺君,徐相曾让臣写一道条幅准备悬挂在内阁,上书‘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这事自然不假。”

嘉靖神色又是大动,突然笑了笑,对正在替自己洗脚的黄锦道:“徐阶也老了,他侍奉朕多少年了?”

黄锦用毛巾小心地擦干皇帝的脚:“徐阁老在嘉靖二年春闱考中探花,点为翰林院编修,后丁忧三年。于嘉靖六年的时候开始侍侯老爷。”就拿起一双新袜子要套上去。

“一晃都快四十年了。”嘉靖摆摆头:“还是穿旧袜子吧,人说衣不如新,朕看还是旧衣穿着顺心合意。”

周楠听到皇帝这话,心中一片狂喜:徐阶保住了,我老周也保住了。帝王心术,帝王心术这东西说起来玄奥,其实说穿了也简单,就是“平衡”和“君权。”

空明案这事的幕后凶手究竟是景王还是徐阶,又或者是什么人,对嘉靖来说都不要紧。

事情一出,他只关心四点。

一,言官闹事,这朝局眼看要失控,如何收场。

二,陈洪投靠裕王,王府系的势力是不是太大了点,大到胆敢诬陷内阁次辅。将来,是不是也要来个玄武门事变?就算裕王孝顺,可底下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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