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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维寻道者 第424节

  “我家住在阴山脚下,我父是猎户,我阿祖也是猎户……”

  带笑的女声穿透轻薄的纱幕,轻轻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沉默的故事。

  捕猎的少女偶然用箭射中行路的书生,在嗤笑和埋怨中,在夏末的突然山洪里,被困在的草屋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悄悄靠近了……

  “他真是个迂腐又傻的蠢男人,每天早上大声念书的时候真是吵死了,被吵醒的时候,总是恨不得当初干脆一箭射死他算了。”

  张嫣淡淡地笑:“可等他真正死了,屋子就好像突然空了下去,又空又冷,静得晚上让人害怕……”

  “死了?”

  “阴山里的游魂,可是会化成鬼魅的啊。”张嫣轻轻掀起面纱的一角,在她左颊上,烙着铁一般的痕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我没有去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可这么多年过去,后悔也没用了,他早就死了,那个喜欢或不喜欢的答案,我永远都听不到了。”

  女人声音依然带着轻轻的笑意,但人人都听出了她心底的难过,气氛沉默了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逝者已矣,张姑娘难道还放不下吗?”

  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谢梵镜回头,见着一个穿着暗青色,半新儒衫的书生叹息起身。他目光灼灼盯着张嫣,眼底眉梢尽是掩饰不住的倾慕之色,而张嫣偏过了脸。

  “听闻为庆贺无明大师来太州讲法一则。明日里,燕家和诸世家将特意在清凉宫设宴迎他。在下有个师兄在清凉宫里当值,他说明日的宴席上,会有许多江南江北的妙手被请来布置华灯,以为取乐。”

  书生痴痴盯着张嫣,笑道:“你不是最喜欢看灯会吗?明日里,你我一同去清凉宫赴宴如何?”

  他犹豫了刹那,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谢梵镜,又勉强把她也捎带上:“你若是愿意,小谢仙子也可以一起去赴宴的。”

  “随你。”张嫣冷笑一声:“若想让我去清凉宫见世面,那小谢也要带着一起去!”

  书生忙不迭点头,接着大喜过望。

  “对了,险些忘记自陈了。”兴奋过后,看着谢梵镜的一脸茫然,书生拍拍脑袋:“在下姓宋,单名一个迟,小谢仙子呼我为宋迟便是。”

  “在下与阴山的张嫣姑娘之间……”

  宋迟抬起眼,目光炽热无比:

  “可谓是神交已久了!”

  ……

  ……

  ……

  二月春风遍柳条,九天仙乐奏云韶。

  蓬莱殿后花如锦,紫阁阶前雪未销。

  偌大的园子里,宴席早已顺着水流的方向,在幽微或明亮的烛光里蜿蜒排开。一座座漆金的水阁挂着不同的木匾,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在长案后轻声欢笑,他们一个个衣冠似雪,袖袍翩翩,连饮酒举箸间,都有股世家莫名的规矩仪态,看得谢梵镜似懂非懂。

  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啃着清甜的糯玉糕,把那些或鄙夷或讥嘲的眼神,都悄悄抛在了脑后。

  她并不喜欢这里,这园子里的每个人在看见自己时,都笑得轻蔑又讨厌。如果不是想看见他,她早就悄悄逃跑了,连头也不回。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谢梵镜悄悄啃完第三块糯玉糕时。有笛声忽的响起,仿佛晚归的飞鸟掠过水面,投向深沉的暮林。

  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去,那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不约而同纷纷屏息正色,挺直了背脊,静静听着随风传来的笛声。谢梵镜也抬起了头。

  在正中心的水阁里,在美玉和璎珞堆砌而成的假山中心,白衣的僧人默默站在亭柱下吹笛,声音冷而清寒。

  无数人的屏息声中,他奏得华艳而孤寂,像流过金玉废墟的,那一流呜咽的清水,又像千百白鹤振翅,落羽乱砌,一时萧萧如雪……

  鬼使神差的刹那,谢梵镜悄悄踮起脚尖,在叠叠水阁和那无数讨厌又傲慢的世家年轻人前方。

  她看见了白衣僧人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像藏着一团渐渐散开的烟雾,孤独,平静……不是她曾经见过的淡漠和戏谑,也少了一些玩味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个人,可眼神却陌生的,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谢梵镜默默低着头,嘴角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

  而同时,在一处水阁的角落,红衣的女孩子蹦蹦跳跳,对着笛声处招着手,用力笑了起来。

  “白术……”

  “无明!”

第三百九十一章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万籁清寂——

  在笛声停止后,也仿佛有一只白鹤在孤空久久地悬,穿在灯烛映出的层层水汽,一身乱羽轻柔如雪,不染尘埃。

  偌大园子里没有再出声,就连那些骄慢的世家子们也小心屏息着,生怕自己的呼吸盖住最后的音韵,惊扰了那吹笛人奏出的冷寂。

  谢梵镜在无声中仰起脸。她只觉得那笛声中尾音的极轻极淡,纯净透明。在慢下来的时候,就像林鹿的呜咽,随着孤绝的山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垂。

  华艳,又孤寒……

  颤颤如缕的尾音里,她的记忆也仿佛在随着延伸。

  可以回溯到黑暗密林里的花与水,可以回溯到那个熄灭了所有星光的晚上,甚至也可以回溯到八云城清早,那个晨雾和热气相互杂糅的小小茶楼。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她看见僧人眼睛里原本的淡漠、戏谑全都消失不见,那些本应有的戏谑和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也全都都消失不见……孤独,平静。面前是一双温和而寂寞的眼睛,他静静吹着笛,眼底的烟雾在尾音中一点点散开。

  一个是高远而淡漠的神,另一个,是孤独而温和的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拥有完全陌生的两种眼神。

  神。

  与人……

  “好!好!”

  举目清寂中,突然一个笑声轻轻响起,打破了沉默,在这种时刻,就像一把明秀的绯刀裁破空气中的霜寒。

  人们顺着笑声的方向转头,只见到一个头戴凤凰冠,姿容绝丽的女人在微笑击掌,她在婉约的光烛里盈盈一笑,眉色淡如远山。

  “燕荻施主。”无明放下长笛,合十行礼。

  “大师也知道我的名字吗?”戴着凤凰冠的女人笑。

  “既来主人家做宾客,应有的礼数,贫僧自然会用心去记。”无明楞了楞:“这难道不是应有之意?”

  “或许吧。”

  燕荻不置可否应了句,她走到无明身前,然后拾起那根横放在桌中的长笛,细细端详了良久。

  她拾起的是一根寻常不过的竹笛,在集市上随处可见,竹纹细密,管身直而圆,泛着淡青如烟的薄薄晕色。

  “大师竟然也精通音韵吗?我原以为你们这些僧人,一天只是吃斋念佛罢了。”

  “不然,其实佛家亦有妙乐天宫的故事。”无明合掌:“贫僧幼时为心疾所扰,药石难医,老师说乐理可以养身宁神,因此才学会了奏笛。”

  “养身宁神?”燕荻微微挑眉,眼底多出了一丝好奇。

  她想起方才那孤寒清绝的笛声,在月光里缓缓地浸,仿佛霜从天上一点点降下来,堆到水阁齐檐的高。那一刻,就连她都感到了凄寒入骨的冰冷凉意。

  就像小时候在梧桐楼看雨,她从小檐里悄悄叹出头,看着秋风把那些干硬的枯叶都打折,打成零碎而支离的形状……白茫茫、棚盖般的雨从天上塌下来,湿润的水汽就在泥土中一寸寸上升,让人手脚冰凉。

  “大师的笛声寒涩空冷,虽是难得的好曲韵,但可算不上养生之道啊。”

  燕荻看着白衣僧人静静立在亭柱下,一身素白的僧衣袖袍轻摇,也像融进亭外那片素白的月光里。

  她忽得笑了笑,然后开口:

  “你是南禅宗的高足,更被誉为‘知觉’第一,如此远大的前程,却还有什么不满的吗?你笛声中的悲意,即便是不通曲律的俗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吧。”

  “不满吗……”

  对于女人的问话,无明短暂沉默了刹那。

  靠岸的亭子里,红衣的女孩子在卖力冲自己招着手,她的红衣灼得像火,明艳如一树桃花。

  无明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和挣扎,终是自嘲低下头:

  “所谓不满,无非是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人世种种,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本不该的,可心底那满腔的苦涩和愁绪,还是借着笛声散了出来,化成冰冷的结晶,迸溅着四散……

  抉择。

  他真讨厌抉择这个词,硬生生着逼出人做决断一样,无论怎么选,都意味着注定要舍弃一边,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边,再不能回头,连留恋也只是静悄悄的……

  恍惚之中,两种声音在耳朵里不停的绕,好像两群嗡嗡叫的蜂子,把天地都吵得乱嗡嗡。

  蠢死了蠢死了蠢死了!你怎么连缝荷包都不会?!

  ——庄严其身,令一切有情,与我无异。

  今天本姑娘带你去爬山,去爬九章城最高的山!

  ——不应往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往生心。

  看嘛看嘛,你果然还是适合穿白的,黑衣服丑死了!

  ——心垢故众生垢,心净故众生净。

  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大家都要害怕!到时候我可以勉强分你一点,但既然收了我的钱,你就是我的天字一号大总管了,谁不服我,你就帮我用钱砸死他!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清净。

  喂,和尚……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你过来,把耳朵伸过来,再过来一点,别躲!你别躲!我现在又不揍你!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喂。”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倔强地盯着他,不依不饶:“我好像喜欢上了你,怎么办啊?”

  回忆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在漫长到仿佛漆黑一片中,无明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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