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寻道者 第76节
广慧想询问她,他不是没想过向诡祟低头。
如果能知道缘由,若要低头的话,那就低头便好了。
只是纵使阴山夫人知道,她也绝不会告诉自己。
金刚寺和阴山的恩怨,从千年延续至今,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广慧眼神闪了闪,像风里忽明忽暗的残烛,他突然开口,在虚空中盘膝而坐。
白术不明所以,他愣了愣,恭敬点点头。
“从前有个和尚,他叫无明……”
广慧的声音低沉,他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像一条笔挺不见波澜的平直驿道,面上无悲无喜:
“他的生父犯了戒,与一个山下女人欢好,却没想到,那女子不慎珠胎暗结。
无明父亲是个胆小和尚,他当时人微言轻,害怕寺院戒律惩罚,更害怕影响前程,几次想狠下手,把那女人和孩子一同除去,却还未等他动手,女人已经死了。
女人是跳崖死的,她知道胆小和尚是个窝囊废,只留下一封血书,求胆小和尚照拂自己的孩子。”
广慧轻声笑了笑:
“胆小和尚把无明收做自己大徒弟,年岁渐渐长了,胆小和尚跟无明的修为也一日比一日高。
到后来,胆小和尚做了寺院的长老,他不再怕戒律,现在的胆小和尚,已经是戒律长老了。
胆小和尚修为高了,野心也大了,他想融汇三教经义,想创出一门前无古人的绝顶功法。
他与无明各自下山游历,增加见闻,他们约定三年后在寺庙见面,继续完成未竟的功业。
胆小和尚脚程要快些,他提早了半年回来,而且已经草创了经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儿子,已经等不及要同他分享了。
谁也没想到,等无明回寺庙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声音在这时顿了顿,过了好半响,才继续传来:
“他告诉他的父亲,他喜欢那个女人,他想还俗。
他抱住胆小和尚的膝盖,眼泪都出来了,无明在院门外跪了一个月,苦苦恳求胆小和尚的同意。
白术,你来,你来猜一猜结果。”
“我……”
听得入神的白术一愣,他思索片刻,犹豫开口:
“弟子斗胆,想必无明的师父定是同意他还俗了。”
“为何?”
“毕竟他是无明生父。”
“不,恰恰相反。”
白术看着那盘坐虚空的僧人慢慢摇摇头,他的表情依旧漠然,好似事不关己,却在一点点松动,好似开春时节,渐次龟裂的封冻河面。
“无明的父亲,他先是用计把无明诓出寺外,再寻到那女子的住处,一刀斩了她。
等无明回来,他的小木屋被一把火烧了,他喜欢的女人,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白术悚然一惊,僧人语气里幽幽的意味,令他背脊发寒。
“再后来,无明死了。
他死在赤龙劫上,为了替自家父亲补全经文,被赤龙劫活活烧死。”
“其实,他是自绝的。”
僧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许久才慢慢响起,却像是苍老数十岁:
“他留下了一本册子,补全了赤龙心经所有纰漏,其中,就有如何规避赤龙劫……”
“白术。”
广慧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灰色的瞳孔里,一尊辽阔到无法想象,立在莲花的菩萨法象手托明镜,面目慈悲,在祂身后,是无垠的黑暗冥土。
广慧手心微微颤抖,即便以人仙修为,施展这种秘术,对他来说亦是消耗不小。
“白术。”他开口;“你可听过无明?”
立在莲花的菩萨法象愈发凝实,明镜里,一张人面若隐若现,而在这时,白术却是摇摇头。
“没有。”
菩萨法象上,明镜里映出白术的脸,一个,只有一个白术。
轮回,果然没有轮回啊……
广慧沉默闭上眼,菩萨法象登时消失不见。
区区诡祟,又知道些什么东西,这世间,又哪有什么轮回!
他自嘲勾起唇角,几乎要放声大笑。
真讽刺啊,他学了一辈子的禅,在今天,却是亲手否决了禅理。
白术愕然看着面色古怪,似哭似笑的疯癫僧人,不自觉后退两步。
无晦宛如泥塑木雕般,动静也无,像是被人定住。
突如其来的恐惧牢牢扯住他的心脏,在惊恐下,白术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正朝白术走来的神足僧广慧面色淡然,他沉默地看着那张脸,过了许久,终是轻声笑了:
“可能应允我?此事出自我口,入了你耳,切勿让第三人知晓了。”
白术面色惨白,忙不迭连连点头。
“无明佛心天成,我只想让他,我只想……”
广慧颓然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两人又静默了会,白术努力平缓呼吸,冷汗却浸湿了里衫。
“好生修行,你若能入金刚寺,我们还有相见的时日。”
广慧定定看着白术的脸,鼻子、眼睛、耳朵、嘴唇……他迟疑地慢慢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白术脑袋。
无明他直到死,恐怕也不知道,他的师傅,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生父。
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广慧心头一颤,两眼几乎滚下泪来。
“我修行一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第八十一章 钟离郡
三个月后,邈邈青冥之上,一道金色遁光电掣星驰,它如一条飞蛇,纵横在无边太虚之中。
远远地,就是一处人烟繁茂的城郭,大城里楼宇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是个实打实万室之邑、通邑大都。
白术趴在遁光上往下望,密密麻麻的人群一晃而过,在大城正中,是一尊数十丈高,中年文士模样的石雕,他怀抱丹炉,笑意温醇。
三宝炉里烟气冲霄,摩肩接毂,少长咸集的香客们正对着那石雕虔诚叩首,口中颂念不绝。
“那是长生子的像。”
在白术愈发惊异的时候,一旁熟睡的无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揉着眼睛,对白术懒懒解释道。
“师叔。”
白术对他点头。
自那被无晦称呼为神足师叔的僧人离去后,时至今日,已经整整过去了三个月。
在那番古怪言语后,白术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想,只是终究未敢证实。
这桩丑事牵连太大,若是泄出去,对于金刚寺,对于神足僧,也是实实在在的恶闻。
白术不明白,神足僧在说完后,为什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不忍,或是恻隐?
他当时冷汗都湿透了里衫,白术丝毫不意外,僧人会下手杀了他。
只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术又想起神足僧的眼神,那头老迈的狮子眼里,像是随时都会滚下泪来。
在神足僧离去后,凝滞的时河才缓缓开始流动。
暗哑破碎的风声、遁光里似有似无的禅唱、青冥下,松涛滚动的呼啸声……
而一旁,泥塑木雕般的无晦疑惑眨眨眼。
在他的感官里,神足僧只是来了一瞬。
他将自己头拍了下,却还未等自己去献殷勤,就消失不见。
尽管疑惑,但他也没有再多想,而白术,自然是守口如瓶,秘而不宣。
三个月很快过去,他们跨过桐江,终于从江南来到江北。
在这三个月里,白术着实大大开了番眼界。
桐江里数之无尽的水怪,更是恢恑憰怪。
生着牛头,却是蛙身的曲硪;足足数百丈长短,如浮木般的巨蟒长蛇,它们的瞳孔灿若金灯,像熊熊燃烧的火球;腐肉堆砌,长着人面的“水弥勒”;房屋大小的巨大章鱼……
水猿们成群结队,像密集的鱼群,城郭大小的龟山浮在江面,这些古老的巨大生物们,遍体长满了厚重的水藻。
这江简直宽广到令人瞠目结舌。
不像是江,更像是一望无际的海。
白术从遁光往下望,在深水下,是密密麻麻的,混沌的影。
甚至,在经行江心处,他看见了龙。
一条真真切切,货真价实的黄蛟。
身披鳞甲,头有须角,獠牙森森,眼眸幽暗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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